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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再生缘(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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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引戴佩荃陈长生之诗,当载于苹南遗草。寅恪未见原书,仅间接从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第贰编第肆章所引得知。

又戴佩荃之父戴璐所着吴兴诗话壹贰略云:

文人薄命,才女亦然。余女佩荃字苹南,幼慧学吟,长工书画。适赵日照。随翁鹿泉先生西江使署。忽画长亭分别,神貌如生,并系以诗。未几殁,年仅二十三。余哭以诗,一夕成二十三章。最痛者云:「凄绝霜高夜向阑,无言呜咽泪珠弹。岂期马角无生日,望断庐峰面面峦。」

吴超亭同年挽诗(寅恪案,超亭为吴兴宗之字,此诗亦见阮元两浙??轩录肆拾闺秀类,盖从苹南遗草录出也。)[略]云:「天女香随花雨散,苏姬才薄锦纹回。尊章泣月惊秋到,慈父牵情促梦来。」

内弟冲之(寅恪案,戴璐室沈芬亦能诗,见吴兴诗话壹贰。)句云:「柳絮椒花未足推,爱伊才德一身赅。芳龄正好图团聚,大药何期莫挽回。秋月满轮人遽去,西风卷幕客重来。征衣渐觉惊寒至,刀尺凭谁为剪裁。」

杨拙园知新题云:「仙游正值月团??,扶病萱堂泣岁寒。隔岁九泉重见母,魂依厀下不愁单。」

清国史列传贰捌大臣传次编叁赵佑传(参光绪修杭州府志壹贰陆人物类名臣肆。)略云:

赵佑浙江仁和人。乾隆十五年举人,十七年成进士,改庶吉士。二十二年散馆授编修。五十三年充江西乡试正考官。五十四年六月充江西乡试正考官,旋授江西学政。子日熙,正三品荫生,前任江苏长洲县知县。(光绪修杭州府志壹壹叁选举柒有赵日熙条,但无赵日照之名。又阮元两浙??轩录肆拾闺秀类戴佩荃传亦有「仁和赵日照室」之语,当是采自苹南遗草。)

李元度先正事略肆贰文苑类窦东皋先生(光鼐)传附赵鹿泉先生(佑)传略云:

同时赵鹿泉先生名佑,字启人,仁和人。后东皋先生(指窦光鼐。)十年成进士。同以制举业名天下。着有清献堂集。

钱仪吉碑传集捌伍朱珪撰湖南布政使叶君佩荪墓志铭略云:

叶佩荪字丹颖,浙江归安人。辛卯(乾隆三十六年。)[自河南南阳府知府]卓异引见,擢河东道。乙未(四十年。)戊戌(四十三年。)再署按察使。己亥(四十四年。)授山东按察使。辛丑(四十六年。)授湖南布政使。壬寅(四十七年。)护湖南巡抚事。东抚败,以不先举发,吏议当革职,奉旨降补知府。(寅恪案,东抚谓山东巡抚国泰也。参清实录高宗实录壹壹伍肆乾隆四十七年四月五月等条。)君入都,请校书万册自效。癸卯(四十八年。)岁除,余自闽还,见君。明年(甲辰四十九年。)九月八日卒。子绍楏,乾隆己亥(四十四年。)举人。

寅恪案,参合上引材料,可以解决三问题。(一)戴佩荃逝世之年月。(二)戴佩荃之织素图次韵诗作成时间。(三)织素图中之织素人为何人。请依次论之于下:

(一)戴佩荃之夫赵日照之父赵佑者,当时最有名之八股文专家。佑之为人,似未必真能知赏善吟咏,工绘画,从事于八股家所谓杂学之才女。其所着清献堂集诗中有涉及佩荃及日照者,大抵为乾隆五十六年五十七年之作,其时苹南已逝世二三岁矣。兹节录其诗于下:

清献堂集贰伤介妇戴示日照诗云:

不堪老泪频伤逝,怪见华年又悼亡。(原注:照先娶于沈,戴继之,皆知妇道。沈有出不育,戴无出。)弱甚每怜亲药裹,病中还说理诗囊。(原注:妇尝请于姑,乞为余钞诗稿,以其病未许。)声尘幻忽浑难识,圭璧操持要有常。独憾添丁消息晚,且看斋奠异时偿。

又示九弟俌并熙煦辈诗云:

(诗略)

又舟中还寄示诸弟示煦照诗略云:

煦也逾壮尚初服,照连丧偶行更图。

寅恪案,赵鹿泉止书佩荃之姓,而不着其名,盖遵内讳不逾阃之古义,其为人为文之拘谨,可以概见,然而才女之名字遂坐是湮没不彰矣。据戴璐哭佩荃诗序,(寅恪未见秋树山房集,仅从阮元两浙??轩录肆拾闺秀类戴佩荃传所引戴璐哭女诗序及其他间接材料得知。)谓佩荃「书体尚丰硕,似非夭相,而不永其年」。寅恪未得见佩荃之书,不知其体势如何,然苹南为湖州人,其地与颜鲁公赵子昂有关涉,又生值乾隆时代,清高宗书法摹拟右军,而失之肥俗,一变明末清初董字渴笔瘦体之派,上行下效,相习成风,苹南之书法当受此环境薰习者也。鹿泉殆以苹南书法与当时翰苑台阁之体,有所冥会,若出之男子之手,尚可作殿廷考试之白折小楷,以供射策决科之用,遂亦颇加赞赏欤?否则苹南必不敢轻率请求抄写此老学究之家翁所赋试帖体之诗句也。今史乘地志于鹿泉诸子,唯日熙一人略具事迹,而日照之名仅附见于吴兴诗话及两浙??轩录苹南小传中。夫以妻传,如「驵侩下材」之于易安居士者,可谓幸矣。(寅恪颇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所载,而以后人翻案之文字为无历史常识。乾隆官本楼钥攻媿集中凡涉及妇人之改嫁者,皆加窜易,为之隐讳。以此心理推之,则易安居士固可再醮于生前赵宋之日,而不许改嫁于死后金清之时,又何足怪哉。至顾太清之主易安年老无改嫁之事者,则又因奕绘嫡室之子于太清有所非议,固不得不藉此以自表白,而好多事、不识时务之陈文述,反赋诗招摇,宜遭致其痛斥也。)日照元配沈氏,或是苹南母沈芬之姪女,俟后更考。戴茀堂记录挽其女苹南之诗颇多,而不及鹿泉之作者,或以未曾得见,遂至漏书,或虽得见,而以亲家翁之句为未工,因不载录于其诗话耶?

据赵佑传,乾隆五十四年佑以江西乡试正考官授江西学政。佩荃随佑赴江西任所,不久逝世。此即吴兴诗话壹贰所谓「随翁鹿泉先生西江使署,未几殁」者。陈长生挽诗第一首云:「桂花香满月圆初。惊说乘风返碧虚。」吴超亭挽诗云:「尊章泣月惊秋到。」沈冲之挽诗云:「秋月满轮人遽去,西风卷幕客重来。」杨拙园挽诗云:「仙游正值月团??。」是佩荃殁于乾隆五十四年秋季也。

(二)随园诗话补遗叁略云:

吾乡多闺秀,而莫盛于叶方伯佩荪家。其前后两夫人,两女公子,一儿妇,皆诗坛飞将也。其长媳长生,吾乡陈句山先生之女孙也。寄外云:「弱岁成名志已违,看花人又阻春闱。(原注:两上春官,以回避不得入试。)纵教裘敝黄金尽,敢道君来不下机。」「频年心事托冰纨,絮语烦君仔细看。莫道闺中儿女小,灯前也解忆长安。」

寅恪案,陈长生寄外诗为何时何地所作,此点关涉考定长生与戴佩荃何时同在北京,而戴佩荃能作织素图次韵诗之问题。据上引叶佩荪传,知叶绍楏于乾隆四十四年中式举人,又据清代史乘,如清实录东华录等书,知自乾隆四十四年即绍楏乡荐之年,至乾隆五十八年即绍楏成进士之年,其间共有六次会试,此六次会试,凡有举人之资格者,皆可应试。绍楏之以回避,两次不能入闱,究在何年?今依次逆数而考定之。绍楏于五十三年丁母忧,不知其母卒于何月,虽五十四年有闰五月,然以常情推测,恐五十五年春闱,绍楏仍在母忧中,自不能应会试。五十二年会试,绍楏可以应试,盖虽应试,而不得中式也。据绍楏传,知绍楏在乾隆五十年由举人于四库馆议敍,授内阁中书。此时其父佩荪已前卒,其母尚健在。以常情论,绍楏全家当在京师,而长生此时亦必在京,不必作寄外诗也。(袁随园编续同人集壹叁闺秀类载,陈长生金陵阻风侍太夫人游随园作七律一首,此诗必作在乾隆五十三年绍楏母李含章逝世以前。同卷又载寄怀随园十绝句第一首云:「先生高隐卧烟萝,三径盘桓七十过。」据碑传集壹百柒孙星衍撰袁君枚传,知简斋卒于嘉庆二年,年八十二。然则乾隆五十年简斋年七十岁。长生作寄怀随园十绝句时,必在乾隆五十年以后。综合推计之,当是乾隆四十九年九月叶佩荪卒后,绍楏等扶柩回籍,安葬之后,再返北京,因途中阻风金陵,李陈姑妇二人,因得游随园赋诗。至于长生作寄怀随园十绝句时,则疑在其过金陵见简斋之后,大约为随夫叶绍楏供职京师之期间也。然耶?否耶?姑记于此,更俟详考。)四十九年会试绍楏可以应试,因佩荪此年春间,亦已在北京请于四库馆校书自效。佩荪虽卒于四十九年九月,而会试之期在春季,故绍楏可以应试,但已应试而未中式耳。四十五年四十六年两次会试,绍楏皆可应试,此两年其父佩荪适任外官,不在京师。长生当随侍其翁姑于外省任所。故长生寄外诗中所谓「看花人又阻春闱」,及「莫道闺中儿女小,灯前也解忆长安」等语,即指此两次,绍楏虽在京,而以回避不能应试言。自四十七年后,佩荪绍楏父子已同在京师,长生断无他往之理。然则织素图之绘成,必在四十七年以后,至五十四年秋间戴佩荃逝世以前。以佩荃卒年仅二十三岁之一点推测,虽天才如佩荃,恐亦不能作此图太早,大约此图绘画之时间,距佩荃逝世前不甚久,即距乾隆五十四年秋季以前不远也。长生之父玉敦与戴佩荃之翁佑,同为杭州人,同举乾隆十五年庚午乡试,佑之八股文复为长生祖句山所称赏。(见紫竹山房集陈句山先生年谱乾隆十五年庚午条。)佩荃之父璐与长生之夫绍楏又同为湖州人。当此时两家在京,往还必颇亲密,观戴璐吴兴诗话壹贰述及长生夫妇,可以推见。否则佩荃无由作织素图次韵诗也。

则端生之父玉敦,在乾隆四十九年至五十二年四年间,曾任职云南。随园诗话补遗叁载陈长生「闻家大人旋里」云:「去郡定多遮道吏,还山已是杖乡人。」即玉敦解任归杭州时所作,大约在乾隆五十二三年,长生寓京师时也。颇疑端生亦曾随父往云南,佩荃诗所谓「西南渐有声」者,即指是言,而佩荃题诗之时间,亦当在玉敦任职云南之时,复可推知矣。然则端生所谓「浙江一省徧相传」者,意谓十六卷本之再生缘,浙江省已徧传,而云南则尚未之知也。寅恪更进一步怀疑佩荃诗所谓「七襄取次报章成」者,即指端生在云南所续之第壹柒卷再生缘而言。盖再生缘前十六卷「浙江一省徧相传」,则佩荃必早已见及。佩荃与长生交亲往还,当又在长生处获见端生续写第壹柒卷,故诗中遂及之耶?其所谓「女手掺掺劳永夜」者,疑指端生自述其撰前十六卷时,「向阳为趁三年日,入夜频挑一盏灯」。(见再生缘第壹柒卷第陆捌回末节。)写作甚勤,入夜不息。此佩荃读第壹柒卷末节,已可知之,或又从长生处得悉其姐往日撰着之勤,因并有「劳永夜」之语欤?至于端生续写再生缘第壹柒卷在甲辰年,即乾隆四十九年。此年端生居浙江抑寓云南,虽不能确言,鄙意此年端生似已随父玉敦赴云南,其所谓「白芍送腊」「红梅迎春」等句,若「白芍」取譬「白雪」,与「红梅」为切当之对句,则亦不过词人形容节物惯用之语,未必与当地真实气候相符合。(可参下文论再生缘开始写作年月节中「岁暮」之语。)但寅恪曾游云南,见旧历腊尽春回之际,百花齐放,颇呈奇观。或者,端生之语实与云南之节物相符应,亦未可知也。兹姑着此妄说,更待他日详考。

假定陈端生于戴佩荃作织素图次韵诗时尚生存者,则至何年始不在人间耶?此答案可以陈玉敦不肯以其父兆仑之诗文集出示他人之事,及兆仑之孙玉万之子桂生请序家集于王昶(即玉敦不肯出示之人。)之年,两点推求之,虽不能中,亦不甚相远也。

王昶春融堂集叁捌有陈句山先生紫竹山房诗文集序一篇,其文虽不着年月,但下有朱吉人春桥草堂诗集序一篇,略云:「余以乾隆庚午(十五年。)识君于吴企晋璜川书屋,文酒之会最密。呜乎!自与吉人定交,迄今四十余年,同游诸君少长不一,皆莫有在者。」则自乾隆十五年下推四十余年,当为乾隆末年,或嘉庆初年,即作春桥草堂诗集序之年。紫竹山房集序排列相连,当是同时或相距至近之时间所作也。今取春融堂集所载紫竹山房集之序文,与陈桂生所刊紫竹山房集首所载兰泉之序文,互相比较,发现颇有不同及删削之处。兹节录陈氏所刊紫竹山房集首之王序,并附注春融堂本此序之文于下,而略其不关重要者,读者若察两本序文之同异,即知其中必有待发之覆也。

钱塘陈君桂生挟其祖句山先生诗十二卷文二十卷,(春融堂本作:「诗四十四卷,文三十二卷。」)踵门而请曰,愿有序也。戊寅(乾隆二十三年。)始获识先生于朝,继以诗文相质,先生谓可与言者,时时引进之,是以辱有牙旷之知。丙申春余归自蜀中,而先生前七年殁矣。(寅恪案,丙申为乾隆四十一年,句山殁于乾隆三十六年辛卯正月二十四日,实止六年也。)求其集不可得,为之怅然。又七年余修西湖志于杭州,窃念先生籍钱塘,西湖事迹载于诗文必富,从其家求之,閟不肯出。(「閟不肯出」春融堂作「卒不可得」。又王昶湖海诗传陆陈兆仑诗选附蒲褐山房诗话云:「壬寅修西湖志于杭州,因索先生遗诗,而令子同知玉敦深閟不肯出。及其孙桂生来京师,始以全集见示,并乞序言。」壬寅即乾隆四十七年也。)又三年(寅恪案,王兰泉以乾隆五十一年授云南布政使,见下引阮元撰王公昶神道碑。)余以布政使滇,适先生子玉敦为滇郡佐。叩所藏,则其閟益甚。(春融堂集本删去「又三年」至「其閟益甚」二十七字。)盖十余年来殊以为憾。今陈君述祖德,采遗文,辑而录之,使先生生平撰述粲然备见于世。

寅恪案,湖海诗传及湖海文传之编选人王兰泉,其人为乾隆朝词宗,本与陈句山雅故,序中「辱有牙旷之知」一语殆非夸言。兰泉修西湖志于杭州,玉敦为其地主。(此韩君平所谓「吴郡陆机为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地主」也。)及官云南布政,玉敦又为其属吏。兰泉之索观句山诗文,自是应有之事。以常情论,玉敦必非于兰泉个人有所嫌恶,而深閟固拒,一至于是者,其中必具不得已之苦衷及难言之隐。兰泉当时或不尽能瞭解其故,遂于序中犹言及之,盖尚未释然于怀也。玉敦既不肯以其父之诗文示兰泉,十余年后,桂生何忽转以其祖全集请序于兰泉?此中必有重大变迁。鄙意此十余年间,句山集中所当避忌隐讳之事,已不复存在,故可刊布流行。又请序于兰泉者,即藉以解释前此玉敦深閟固拒之旧嫌也。陈文述西泠闺咏咏端生诗序中言,「壻遇赦归,未至家,而死」。是端生之卒与范某遇赦之时相距不远。范某既遇赦,则句山集中诗文仅牵涉端生之名者,自已不甚重要。今观春融堂集所载紫竹山房序文,知兰泉当日所见之稿本,其诗文卷数多于刊本,则桂生所删削者,必甚不少。其所删削者,当与端生壻范某之名有关也。范某之案在当时必甚严重,以致家属亲友皆隐讳不敢言及,若恐为所牵累,端生事迹今日不易考知者,其故即由于此也。

陈端生之卒与范某之赦,两事时间距离甚近,故可依兰泉作序之年,推测范某遇赦之期,又据范某遇赦之期,更可推测端生逝世之年也。兰泉紫竹山房集序言「十余年来殊以为憾」。蒲褐山房诗话又谓「桂生来京师,始以[其祖]全集见示,并乞序言」。则从兰泉乾隆四十七年壬寅修西湖志于杭州之时算起,历十余年,兰泉与桂生两人同在京师,即此序作成之时,亦即范某赦免之后,其时上距端生逝世之年,当不甚久,此可依次递推而得之者也。

二月二十四日得旨授刑部右侍郎。[三月]初五日起程,二十八日抵京。

五十八年条下略云:

四月初一日[出京回籍修墓。]十二月初二日[回京,]赴宫门,召见,[乞休,]上允之,遂以原品休致。

五十九年条下略云:

四月初一日赴通州下船。[回籍。]七月二十三日抵家。

六十年条下略云:

十一月十八日[赴京预千叟宴。]十二月二十一日抵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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