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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无法并肩的跑道(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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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如果我能再快一点,变得更强壮一点,是不是就能像今天这样在他身侧停留得更久一些?不必让他等待,也不必只能望着那道连风都追不上的背影。

这个想法并非不甘,而是一种明亮的向往。像想要触碰遥远星辰的孩子,默默下定决心,要垫高自己的脚尖。

「……下次,」我吸了吸鼻子,将这份悄悄滋长的决心藏好,小声说,「还是约一个具体的时间吧……」

「无所谓。」他随意地答道,目光已经投向公园另一侧的健身器材区,那眼神如同发现了新领地的巡猎者。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落在那排高低不一的爬杆上。它们立于公园一角特意堆砌的小土坡上,这处微缩的「制高点」让它们拥有了超越自身高度的视野。银色的金属杆在晨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像一组等待被丈量高度的标尺。无需言语,他的脚步已转向那个方向。我安静地跟上,看着他以那种特有的审视目光掠过每一个器材。

他先是在一个漫步机前停下,手指轻轻推了下踏板,看着它规律却无力地摆动,随即失去了兴趣。接着走到扭腰器旁,只是用手试了试转盘的阻力,便继续向前,如同一个挑剔的鉴赏家路过平庸的展品。

最后,他在那排爬杆前站定。他的目光从底部缓慢扫向顶端,下颌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我知道,这便是他选定的目标。

这些爬杆大约三四米高,但由于本身所在的地势就高,加上攀爬架的高度,视野已然足够开阔。对小学生来说已经算很高了,但在恭弥眼中似乎只是一个待定事項。

他伸手试了试最矮的那根横杆,手指轻松握住。然后,在没有任何预备动作的情况下,他突然发力,整个人像猫一样轻盈地向上窜去。他的动作流畅得令人惊讶,手臂与核心的力量完美配合,转眼间就已经坐在了最高处的平台上。

我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他。逆光中的身影有些模糊,与明亮的天空形成强烈反差,宛如一个剪影。他坐在那儿,仿佛天生就属于那个高度,强风成了他唯一的玩伴。他微微侧过头在聆听风的速度,而稳坐也绝非他的个性,一只脚的脚跟随意勾着身后的横杆维持平衡,另一条腿则放松地垂落,轻轻晃动。甚至挑衅般地将身体重心更向后移了一些,仅凭一只手在身后轻描淡写地撑着,完全暴露在气流之中。

阳光穿透他微湿的发间,能看见细小的水珠被风带走闪烁。运动服紧贴着他的脊背,勾勒出专注状态下紧绷的肌肉线条,而那放松的姿态,却又像在享受这悬于高空、与风共舞的每一刻。这份介于坠落与飞翔之间的极致平衡,美得让人屏息。

「我也要上来!」我朝上面喊道。

他没有回应,但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了一点位置。

我深吸一口气,抓住最下面的横杆,金属的冰凉触感让我精神一振。第一个动作还算顺利,但当我试图把脚踩上第二根横杆时,小腿的酸痛立刻提醒着我刚才跑步时的狼狈。

手臂开始用力,身体缓缓上升。每一次向上都需要使出全身力气,呼吸再次变得急促。手臂肌肉的灼热酸痛,和肺部的火辣辣的感觉,与跑步时如出一辙,瞬间将我带回了那条被他远远抛下的跑道。而比身体感受更先涌上心头的,是那种熟悉的、在各个方面都被他轻易超越的无力感——是算术课上,他总能最先解出应用題,铅笔尖在纸上划出轻快的沙沙声;是手工课时,他裁剪的纸边永远笔直如尺,黏贴的部件分毫不差;是地理测验前,他只需将地图册翻看一遍,那些复杂的山脉与河流便仿佛印刻其中。

他似乎总是这样,不需要声张,也不需要费力,就能轻易抵达我需要拼命踮脚才能望见的高度。

爬到一半时,我的手臂已经开始发抖。就像面对一道生涩的语文题,我必须调动全部心神。但我咬紧牙关,以那份不愿在任何方面都被落下的心情。

终于,我气喘吁吁地爬到了顶端,笨拙地翻过最后一道横杆,瘫坐在他旁边的平台上。

就在我抬眼的瞬间,所有疲惫仿佛被一阵清风吹散——整个世界以一副从未展现过的模样,在我面前铺陈开来。

方才需要仰视的榉树,此刻树冠竟与我齐平,郁郁葱葱的叶片像一片起伏的绿色海洋。我们奔跑过的街道成了一条条纤细发光的带子,偶尔有车辆缓缓移动,如同精致的模型。公园中央的喷水池像一枚镶嵌在地上的银色纽扣,折射着细碎的阳光。我能清晰地看到沙坑里每一个孩子脸上的表情,看到他们堆砌的城堡上插着的小旗子正迎风微颤;看到打太极的老人们组成的缓慢而优美的流动阵型,他们的白衣在绿地的映衬下,像一群栖息的白鹤。

最奇妙的是风。在地面只能感受它的拂过,在这里,却能听见它的形状——它穿过爬杆缝隙时发出低沉的嗡鸣,掠过耳边时是清冽的呼啸,而吹向远方树林时,则化作了一片浩瀚而温柔的涛声。

我们并排坐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我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可胸腔里那颗因疲惫而狂跳的心,却渐渐被这片广阔的风景抚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畅然所取代。

「从这里看下去,」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惊叹后的喘息,「……世界好像变安静了。」

恭弥没有回应,但他的目光和我一样,在俯瞰这片由屋顶、树冠和街道构成的版图。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专注,不像是在单纯地看风景,更像是在阅读一幅只有他能理解的、关于秩序与自由的地图。

我偷偷看着他的侧影,突然意识到,虽然我们此刻坐在同一个高度,但为了到达这里,我付出了比他多得多的努力。这份认知不再仅仅是酸涩,更化作了一种清晰的笃定——无论是在这条跑道上,在这根爬杆上,还是在那些写满算式的课堂里,我都要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次次地攀登,直到真正与他并肩。

「恭弥,」我小声开口,原本想问的「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松」在喉间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我知道答案,那并非轻松,而是他独有的专注与天赋。我换了一个问题:「如果每天都练习,能不能也做到更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我耳中:

「这种事,不需要问别人。」

这不是敷衍,而是一种默认——对我选择走上这条或许很辛苦,但属于我自己的攀登之路的默认。

我握紧拳头,感受着手心被金属杆磨出的轻微刺痛,也让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决心。

「我知道。」我轻声说,但语气坚定。这不单是对爬杆的回应,更是对自己许下的,一个关于奔跑、学习、乃至未来所有挑战的承诺。

我们又在高处坐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完全升起,公园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恭弥率先起身,轻松地顺着爬杆滑下,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

我学着他的样子,虽然动作笨拙得多,但好歹是靠自己下来了。总之先从最简单的事情开始,先把课本预习,然后放学回家再锻炼吧!

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份新生的决心在心口发着热。当时并不知道,就在攀爬架上许下承诺的这一刻,一个名为「考试」、更为具象的高度,已经悄然立在眼前,等待着检验它的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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