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困龙时(第1页)
夜,并未因一场杀戮的结束而变得安宁。恰恰相反,当夏蔡渡口的最后一丝惨叫被寒风吞噬,恐怖才真正开始从那片被鲜血与火焰浸透的土地上升腾而起。
“渡河。”
三千并州狼骑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屠杀,身上的血迹尚未凝固,眼中的杀意也未曾有丝毫消退。在听到这个命令的瞬间,一种混杂着嗜血与狂喜的火焰从他们每个人的胸膛中轰然燃起。
他们毫不犹豫地催动战马,踏入了冰冷刺骨的汝水。
河水并不深,堪堪没过马腹。但河中漂浮的大块浮冰却让渡河变得异常艰难。马蹄踩在滑溜的冰面上,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打滑声;锋利的冰棱划破了战马的胫骨,带起一缕缕融入黑暗水流中的血丝。然而没有一骑退缩,没有一人迟疑。
这支军队仿佛已经不知道何为恐惧,何为疲惫。火焰的光芒从他们身后的夏蔡渡上投射而来,在每一个骑兵的铁甲上都映照出一片妖异的暗红色在跳跃。那片光将整条汝水都染成了血色,也照亮了对岸,那片在黑暗中连绵数里、此刻却死寂一片的刘备大营。
吕布的大军渡河之后并未立刻发动攻击。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他们就在距离刘备大营不足十里的一片开阔雪原上,不紧不慢地开始安营扎寨。
两座巨大的营盘,隔着一片被风雪肆虐的旷野遥遥对峙。它们的气象截然不同,仿佛代表着这个世界上两种最原始的力量在遥遥队对立。
吕布的营寨与其说是一座军营,不如说是一处在雪原上骤然布下的陷阱。他们没有挖掘深长的壕沟,因为对于这支来去如风的军队而言,最好的防御永远是进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根削尖后涂抹着黑泥以作伪装的巨大木桩,以一种不规则的角度斜插在雪地之中,看似杂乱,却在营地外围形成了一片足以让任何步兵方阵瞬间崩溃的死亡地带。
营地之中,篝火燃着,但火堆旁少有喧哗。大多数士兵,正沉默地做着三件事:擦拭兵器、喂食战马、以及进食。
他们擦拭兵器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那不是冰冷的铁器,而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锋利的环首刀刃在火光下流动着令人目眩的寒芒。喂马的士卒将最好的草料混着豆子与雪水亲自送到自己的坐骑嘴边,用手掌轻柔地摩挲着战马的脖颈,口中发出安抚的呢喃。这些战马神骏异常,没有丝毫被束缚的焦躁,它们安静地进食,喷出的鼻息在寒夜中化作白雾,眼神中透着与主人如出一辙的冷静与警惕。
那些正在进食的士兵,正用随身的匕首,大块地切割着火上烤得半熟的牛羊肉,大口地咀嚼、吞咽,动作迅猛而有力,仿佛是在为下一场狩猎补充着最基础的能量。没有过多的交谈,偶尔的交流也只是几句简短而沙哑的、属于并州口音的低语。
这支军队就像一群在狩猎间隙短暂休憩的狼群。
而刘备的大营,则是这幅狂野画卷的另一个极端。
数万人的营盘,连绵十里,旌旗如林,法度森严,如同一座在雪原上拔地而起的巨大城池。即便是在深夜,营中的主道上依旧有巡逻的队伍,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沉默地走过。每一座营帐的门口都站着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的哨兵。
然而,在这份近乎完美的秩序之下,却流动着一股压抑、困惑与不安的暗流。
原本应该对着北面汝阴方向的营门早已被匆匆搭建起来的鹿角和拒马彻底封死。而在营盘的西侧,数以万计的士兵正借着火把的光亮,彻夜不眠地挖掘着新的壕沟,搭建着新的箭塔。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工具,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铁铲与冻土碰撞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中军大帐之内,温暖的炭火也无法驱散那股仿佛能将人的骨髓都冻结的寒意。
“大哥!不能再等了!”张飞那双豹眼因为愤怒与焦虑布满了血丝。他如同笼中的困兽,在大帐内来回踱步,将脚下的毛毡踩得“咯吱”作响。“那吕布小儿,刚刚经历血战,人困马乏,又如此狂妄,连营寨都未曾扎稳!正是我等出击的天赐良机!俺愿亲率本部兵马,冲他一阵!定要将那三姓家奴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帐内诸将虽未言语,但眼中那跃跃欲试的火焰却也表明了他们的态度。没有人愿意忍受这种坐以待毙的屈辱。
“翼德,稍安勿躁。”关羽缓缓地睁开了那双半阖的丹凤眼,声音低沉而冷静,如同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吕布麾下,皆是百战精锐之骑兵。我军步卒虽众,然在这平坦雪原之上与其决战,正中其下怀。况且,彼军新胜,士气正盛;我军遭此变故,军心浮动。此时出击,非智者所为。”
“二哥!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堵在家门口拉屎撒尿,咱们连个屁都不敢放吗!”张飞嘶吼道。
“够了!”
刘备那并不高亢,却带着强烈威严的声音,瞬间让帐内所有的喧嚣都沉寂了下来。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背影之上。
“翼德,”刘备缓缓转过身,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依次扫过帐内每一位将领的面庞。“莫要被眼前的吕布迷惑了。真正与我等对弈者,是那个藏于幕后之人,季桓。”
“此人虽远在下邳,其谋略却已如天罗地网,将我等困于此间。”刘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彼焚夏蔡,名为断袁术之首,实为悬利刃于我等之背;彼坐观我军血战,待我兵疲马乏,方露爪牙,是欲以逸待劳;此间平原旷野,利于彼之铁骑,而不利于我之步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