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第1页)
王管事袖着手,在陈府西侧角门处焦急地踱着步子。这处角门是陈府四门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终年罕有人迹,周遭更是空旷少邻,用来悄悄接回七姑娘,再合适不过。
正思忖间,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和车轮碾压路面的辘辘声。王管事精神一振,伸长脖子望去。只见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疾驰而来,在角门前猛地刹住,扬起的尘土呛得他连咳几声。
车头坐着李长安,车尾则是周掌事。两人皆是有身份的人,居然一个亲自驾车,一个亲自押车,而且满面倦容,一身尘土。尤其是蜷缩在车尾的周掌事,半边身子都糊满了泥点子,显然是被车轮溅出来的。
这等景象,不由让王管事觉得纳闷,刚想上前询问,李长安却不等他说话,迅速跳下车辕,示意王管事一起上前。两人合力,费了些劲才打开那从外面反锁的车门。
车门开启的瞬间,王管事好奇探头一看,心猛地一沉——
只见陈妙之狼狈地跌坐在车厢里,额角赫然肿起一个青紫色的大包,触目惊心。原本精心换上的华美衣裙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发髻散乱,一副惨遭蹂躏的可怜模样。
李长安眼角狠狠一跳,心中暗叫一声失策。光想着封死门窗防她逃跑,却忘了这颠簸路途会把人撞成什么样。早知把她捆在座位上才是!眼看就要把人漂漂亮亮地带回来了,临门一脚,竟还是出了这等纰漏,这差事终究还是没能办得尽善尽美。
王管事看着陈妙之的模样也觉得很是不好,此番样子去见二老爷,不知他要哭成什么样子。他慌慌张张伸手,想搀七姑娘下来,又觉得不妥,半途又把手缩了回去:“七姑娘哟,七姑娘喂,您这是怎么了?”
陈妙之铁青着一张脸,伸手指着昏迷不醒的香浮道:“你们到底下了什么药?为什么香浮叫不醒?”
这缘由说来也简单。当初在内厅动手的仆妇们,对陈妙之这位正经主子终究心存忌惮,见她晕厥便迅速撤了手帕。可对香浮这个丫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捂得又狠又久,下的迷药分量自然更重,以至于一路颠簸至此,任凭陈妙之如何呼喊推搡,她依旧沉在药力之中,毫无反应。
可眼下这关节,谁也不会顾及一个丫鬟。李长安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冪离,一把扣在陈妙之头上:“事不宜迟,先进府再说!”
经过这一路的囚禁迷药和颠簸,陈妙之早已怒火中烧,对陈家和眼前这些人充满了不信任和抗拒。她一把打落了头上的冪离,猛地向后一缩,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我不!”
王管事一拍脑门:坏菜了。他从小看顾七姑娘长大,知道她自幼生就一股犟脾气,犯起来谁也拉不住。好不容易被二夫人多年悉心教导,将那棱角磨平了些,显出几分世家闺秀的温顺。没想到出去一趟,这脾气又回来了!
就在王管事急得团团转,搜肠刮肚想着如何把这小祖宗哄进门时,角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带着颤抖的呼唤:“七娘——?”
王管事猛地回头,只见二夫人程氏扶着门框站在门内。此时已是初冬,她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连厚袄都未披,只一身素色单衣。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牢牢钉在马车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上,眼眶瞬间就红了,一串串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这声呼唤,这双泪眼,瞬间刺破了陈妙之筑起的所有心防。
方才还满心愤怒,满脑谋划的她,在看到程氏面容,听到那声七娘的刹那,所有的算计、委屈、不甘,全都烟消云散。什么自由,什么筹谋,什么江湖,统统都不在乎了。喉咙里只溢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娘~”
身体早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车厢里钻了出来,顾不上额角的疼痛,也顾不上散乱的衣衫,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雏鸟,一路小跑着,带着踉跄,一头扎进程氏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将脸深深埋进母亲的肩颈,嗅着熟悉的气息,压抑许久的呜咽声再也控制不住地倾泻而出。此刻,她只想在这久违的怀抱里,将所有的担惊受怕,所有的委屈艰辛,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见此情景,李长安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哪敢再耽搁,趁着母女相拥,无人注意之际,立刻朝周掌事使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手脚麻利地哐当一声,将那道沉重的角门死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自此,那只短暂飞出金丝笼、在风雨中扑腾了数月的小鸟,终究还是被重新关回了樊笼之中。
陈妙之哭了一场,心头的委屈和惊惶似乎也消失了大半。她抽噎着,终于舍得抬起头来,细细端详数月未见的母亲。
只见程氏面颊肉眼可见凹陷了下去,眼下带着青影,面色憔悴苍白,鬓角上竟已有了丝丝白发,人也瘦了一圈。可见这数月,母亲并不好过。
她不由心头一酸:只顾自己快活自在,竟不想母亲过的什么日子。
程氏也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缺失的时光都补回来。她用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陈妙之额角的青紫,心疼得眉头紧锁,声音带着哽咽:“我的儿,高了,也,嗯,胖了,”她努力想找出些好的变化,然而目光落在陈妙之那小麦色的面庞上,终究还是没忍住,眉头皱得更紧,脱口而出:“黑了!”
满腔的感动和心疼瞬间被这句略带嫌弃的点评冲散了大半,陈妙之无奈娇嗔:“娘~!”
程氏眼中含泪,却又忍不住失笑,忙将女儿重新揽入怀中,像哄幼童般不住地轻拍她的背安抚:“好好好,娘说错了。不怕不怕,回来了就好,将养几个月,定能比当初还白净水灵。”
然而,这短暂温馨的时刻,终究是奢侈的。就在程氏话音未落之际,李长安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二夫人,七姑娘,请恕小人无状。此地绝非叙话之所,恳请二位立即移步,速回二房院落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