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于荆棘路(第1页)
大学生活并未因我的崩溃而暂停。课表排得满满当当,高数、微观经济学、会计学原理……陌生的名词和复杂的公式像冰冷的符号,填满了课表,却填不满内心的空洞。我强迫自己扮演一个“合格”的学生。上课,坐在教室角落,机械地抄写笔记,黑色的墨迹在纸上延伸,却无法在脑海里留下任何痕迹。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远,飘向那个暴雨夜冰冷的触感,飘向KTV决裂时他破碎的眼神,飘向《说好不哭》被截杀的和好信号……回过神来,讲台上老师的身影已变得模糊,笔记也停留在几页之前。
四级考试临近,图书馆成了我待得最久的地方。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天空湛蓝,阳光明媚。馆内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书本的油墨味和年轻学子奋笔疾书的沙沙声。我摊开词汇书,强迫自己盯着那些扭曲的字母组合。……单词在眼前跳动,却无法进入大脑。心底那个名为“学医”的梦想,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财经的盐碱地里早已失去了发芽的可能,只剩下钝刀子割肉般的隐痛。偶尔,在疲惫不堪或深夜难眠时,我会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地图,输入他所在理工大学的名字。看着那几百公里的距离,看着地图上那个陌生的城市图标,指尖无意识地放大、缩小。关注了他们学校的公众号,一篇篇推送点开,目光扫过每一张活动照片,在那些模糊的、洋溢着青春笑容的面孔中,徒劳地搜寻着一个熟悉的侧影。明知是徒劳,却像一种隐秘的仪式,在夜深人静时,祭奠那份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和那个再也无法靠近的人。或许是受不了心里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或许是想用身体的疲惫麻痹心灵的痛苦,又或许……只是想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证明自己也能“吃苦”,也能“坚强”,我报名加入了学校的民兵连。训练远比想象中严苛。清晨五点半,天还未亮透,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操场上,教官嘹亮的口令声刺破黎明前的寂静:“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冰冷的塑胶跑道,粗糙的沙坑,沉重的模拟枪械……日复一日的队列训练、体能拉练、战术基础动作。汗水浸透了迷彩服,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脚底磨出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手臂因为长时间托枪而酸胀发抖,膝盖在匍匐前进时被砂石磨得生疼。
身体的极限被一次次挑战。每一次咬牙坚持,每一次在教官严厉的目光下完成指令,每一次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跑完最后一圈,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但奇怪的是,在这近乎自虐的磨砺中,内心那片沉重的死寂,似乎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训练间隙,和队友们背靠背瘫坐在草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分享着水壶里仅剩的凉白开。汗水顺着鬓角滴落,迷彩服上沾满尘土。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一个理解的眼神,一个无声的搀扶,或者一句嘶哑的“加油”。在共同流汗、共同咬牙、共同完成一个又一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时,一种微弱的“被需要”感和“在成长”的实感,如同暗夜里的萤火,在心底悄然亮起。虽然微弱,却足以驱散一丝彻骨的寒冷。这份在集体中、在汗水中获得的、极其有限的归属感和力量感,成了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刺痛感的微光。
深秋,民兵连组织了一次登山拉练。目标是学校附近的一座山,据说山顶的日落很美。
山路崎岖,碎石遍布。背着沉重的背包,拄着临时找来的树枝当拐杖,每一步都走得气喘吁吁。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脸颊上。深秋的山风带着凉意,吹在汗湿的后背上,带来一阵阵战栗。队伍沉默地向上攀登,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鞋底摩擦石子的沙沙声。终于,我们在日落前登上了山顶。视野豁然开朗。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暮色中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黛色,像凝固的波涛。西边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了瑰丽的橘红、金粉和紫罗兰色,层层叠叠,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巨大的、浑圆的落日,像一个燃烧的火球,正缓缓沉入远山的怀抱,将天边的云霞点燃,洒下万道金光,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金边。
“哇——!太美了!”身边的队友们发出由衷的赞叹,纷纷拿出手机拍照。
我站在人群边缘,望着这壮丽而温暖的日落景象,思绪回到那个跟任伟兼职的某个周末,我当时无意间跟橙子提起想去看日出。任伟知道后,立刻大包大揽:“看日出?好啊!刘明家就在XX山脚下!他家有地方住!我跟他说一声就行!”语气笃定,不容置疑。我和橙子面面相觑,都觉得太过麻烦别人,但任伟已经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到了刘明家,我和橙子过意不去,抢着帮忙洗菜、洗碗、收拾屋子,像个免费保姆。任伟则像个主人一样,和刘明谈笑风生,偶尔指挥我们一下,脸上带着一种“看我安排得多好”的得意神情。结果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就被叫醒,顶着寒风爬到半山腰,天空却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像灰色的棉被,死死捂住了天空。别说日出,连一丝光亮都透不出来。我和橙子冻得瑟瑟发抖,相视苦笑,满心失望和疲惫。而任伟,只是不耐烦地抱怨了几句天气,仿佛我们的期待和辛苦都与他无关。下山时,橙子悄悄对我说:“下次……我们自己去吧?”语气里满是无奈和委屈。那份憋屈、不自由和被强行安排的无力感,在此刻自由选择的登山和壮丽日落面前,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极致对比!分手后不久,任伟把他那群“兄弟”(强子、刘明等)约到了我家附近的一个饭店。美其名曰“散伙饭”,实则是一场对我的公开审判,但是我没去,后来据他一个朋友说,饭桌上,他喝得满脸通红,眼神凶狠地瞪着空气好像我就站那里,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嗯?!你想看日出!我他妈大半夜带你去爬山!安排得妥妥当当!结果呢?!你他妈就因为那天是阴天没看到太阳,就给我甩脸子?!就他妈忘不了那个男的?!凭什么,他哪点比得上我,凭什么,他给你什么了?!啊?!”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桌子,杯盘碗碟叮当作响,引来周围食客侧目。“我他妈哪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告诉我啊!”说到最后,他竟像个孩子般,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带着酒气和巨大委屈的呜咽声!那一刻,我像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承受着他扭曲的“付出感”和“受害者”姿态带来的巨大压力,百口莫辩,心如死灰。他那句“带你爬山看日出还不够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在此刻山顶真实的日落美景前,显得如此荒诞、可笑,又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控制欲!回忆如同冰冷的潮水,裹挟着屈辱、愤怒、委屈和巨大的悲伤,瞬间将我淹没!眼前的瑰丽夕阳变得模糊不清,耳边队友的赞叹声也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就在这时,民兵连的班长,一个爽朗的东北汉子,对着山谷,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大声喊道:“兄弟们!姐妹们!对着这落日!大声喊出你们的梦想!让大山听听我们的声音!”
“好——!”众人响应,纷纷面向落日,对着空旷的山谷,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我要考研上岸——!”
“我要年薪百万——!”
“我要环游世界——!”
“我要找个漂亮女朋友——!”
青春的热血和豪情在落日的余晖中激荡,汇成一股充满生命力的声浪,在山谷间回荡。轮到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梦想?我的梦想是什么?学医?早已被埋葬在财经大学的志愿栏里。和他在一起?被我亲手推开,再无可能。自由?挣脱任伟的枷锁后,却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和自我禁锢的牢笼,我低下头,就在这片喧嚣的梦想呐喊声中,一个清晰而微弱的声音,在我心底最深处,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芽,带着巨大的渴望和悲伤,无声地呐喊出来:
“我想回去……救救自己……”
不是宏大的理想,不是世俗的追求。只是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愿——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暴雨夜之前,回到那个填报志愿的下午,回到那个推开黄昏拥抱的瞬间……伸出颤抖的手,拉住那个被恐惧、自卑、他人期望和无形枷锁牢牢禁锢的、瑟瑟发抖的少女,告诉她:别怕!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选择你真正想要的!抓住你真正珍视的!不要屈服!不要妥协!
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混着脸上的汗水,滴落在脚下的岩石上,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这句无声的呐喊,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闪电,劈开了内心厚重的阴霾!它标志着一个转折——从被动承受命运的重锤,到主动渴望自我救赎!我意识到,困住我的,不仅仅是任伟,不仅仅是那个暴雨夜,更是那个被恐惧和自卑彻底吞噬的、无法挣脱的、过去的自己!最大的敌人,原来一直住在我的心里。
大学生活不仅是学业和社团,更是学习独立生存的课堂。而对我这个被过度保护(或者说被过度控制)了十几年的人来说,每一步都走得跌跌撞撞,充满恐惧,站在地铁站巨大的指示牌前,看着错综复杂的线路图和密密麻麻的站点名称,我像一只迷失在丛林里的小鹿,瞬间慌了神。该坐哪条线?在哪一站换乘?方向坐反了怎么办?闸机怎么刷?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心脏砰砰直跳。跟着人流,笨拙地学着别人在售票机前操作,手指颤抖着点错了好几次。终于拿到那张小小的蓝色卡片,像握着救命稻草。过闸机时,刷了好几次才成功,引来后面排队人的侧目,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车厢里拥挤不堪,混杂着汗味、香水味和食物的气味。我紧紧抓着冰冷的扶手,身体僵硬,目光死死盯着车厢门上方的站点指示灯,生怕坐过站。每一次到站开门,都像一次小小的考验。当终于走出目标站点的闸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时,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短暂的、劫后余生般的轻松感过后,是更深的沮丧和自卑——连坐地铁这种小事都怕成这样,我还能做什么?为了查找学习资料,第一次尝试在购物网站买书。面对复杂的页面和弹窗广告,手忙脚乱。不小心点开一个“恭喜中奖”的弹窗,要求填写银行卡信息领取“大奖”。我正犹豫着,手机突然收到一条短信:“【系统通知】您的账户存在异常交易,请立即登录以下链接验证信息……”心猛地一沉!联想到新闻里看到的诈骗案例,吓得我立刻关掉所有网页,拔掉网线(宿舍有网线接口),心脏狂跳不止,半天缓不过神来。第一次独立接触网络世界,就差点掉进陷阱,更增添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自身判断力的怀疑。国庆假期结束,从老家返校。长途汽车只到市郊客运站。我需要自己转公交车回学校。用手机地图导航公交路线。跟着导航提示下车,却发现周围一片荒凉,只有一条宽阔得吓人、车流呼啸而过的公路——我竟然被导航导到了高速公路的入口匝道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冰冷的护栏和飞驰而过的车辆卷起的尘土。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孤立无援!手机电量告急!天色渐晚!怎么办?我像一只误入高速公路的流浪猫,瑟瑟发抖。尝试往回走,却找不到公交站牌的影子。绝望中,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看起来有些破旧的私家车,一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油腻的中年男人靠在车边抽烟。别无选择,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叔……叔叔,请问……请问XX大学怎么走?我……我迷路了……”
男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眼神带着一丝审视和……让人不舒服的黏腻感。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小姑娘,这地方可不好打车啊。去XX大学?挺远的。要不……我送你一段?”
我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强烈的危险感让我想立刻逃跑!但环顾四周,荒无人烟,天色越来越暗。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四肢。我死死攥着手机,指甲嵌进掌心。
“……多少钱……”我声音细若蚊蝇。
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谈钱多伤感情!这样吧,加个微信?交个朋友?以后你来这边,哥还能照应你。”他晃了晃手机。
巨大的屈辱感和对自身无能的愤怒瞬间涌上心头!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更深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下,我颤抖着手指,点开微信二维码。男人扫了码,加上好友,才“大发慈悲”地指了个方向:“往前走几百米,有个岔路口下去,就能看到公交站了。”我像得到特赦的囚犯,连声道谢(声音依旧颤抖),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他指的方向狂奔,直到看到公交站牌和零星等车的人影,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看着微信列表里那个油腻的头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立刻将他拉黑删除,但那份熟悉的屈辱、恐惧和对自身软弱的愤怒,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心上。大一学年,就在这种持续的、低强度的痛苦和挣扎中,接近尾声。期末考试的压力像一座大山压下来。我把自己埋在图书馆和自习室,用咖啡和浓茶强撑着精神。课本上的字迹在眼前晃动,公式像纠缠不清的乱麻。偶尔抬头,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或是自习室里同样埋头苦读的陌生面孔,心里一片荒芜。
“学医的梦”……那个曾经照亮整个少女时代的、神圣而温暖的梦想,如同天边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在财经课程冰冷的数字海洋和现实生存的狼狈挣扎中,光芒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黯淡。每一次想起,不再有强烈的愤怒和不甘,只剩下一种绵长而钝重的失落感,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它提醒着我,那个曾经怀揣梦想、眼神明亮的自己,已经被现实的车轮碾得面目全非。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更加疲惫的灵魂,我踏上了回家的火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从城市的钢铁森林,逐渐变成熟悉的田野和村庄。离家越近,那份名为“想家”的情绪就越发浓烈。不是单纯的思念,更像溺水之人对岸边最后一点光亮的渴望。渴望外婆温暖的怀抱,渴望家里熟悉的味道,渴望片刻的、不带任何审视和压力的安宁。
车到站,熟悉的乡音和空气扑面而来。推开家门,饭菜的香气瞬间包裹了我。外婆系着围裙从厨房迎出来,脸上是熟悉的、慈祥的笑容。她的腿脚利索,行动自如——国庆那次摔伤早已痊愈。“囡囡回来啦!”外婆的声音带着欣喜,上下打量着我,眉头却微微蹙起,“哎呀,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这么差?在学校没好好吃饭吧?是不是学习太累了?”她一边念叨着,一边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又转身去厨房端出热腾腾的饭菜。看着外婆忙碌而利落的身影,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关心,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涌上鼻尖。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外婆的伤好了,她依旧健康、坚韧,像一棵为我遮风挡雨的老树。而我呢?我带着满身的伤痕、满心的疲惫和一片狼藉的生活回来。我甚至……连关心她伤势的资格都错过了(因为已经好了)。那份渴望的“港湾”依旧温暖,但我却像一个破败不堪的漂流瓶,无法安然停靠,只觉得更加自惭形秽。饭桌上,外婆不停地给我夹菜,念叨着让我多吃点。我低着头,机械地扒着饭,味同嚼蜡。外婆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沉默和低落,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囡囡啊,在外面……不容易吧?外婆老了,帮不上你什么忙。但你要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要……好好生活啊。”“好好生活”……这四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我麻木的心上。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刺痛。好好生活?我现在这样……算好好生活吗?我连坐地铁都怕,连回家的路都能走错,连最基本的独立生存都磕磕绊绊……我该怎么“好好生活”?
外婆没有追问,只是用那双饱含关切和心疼的眼睛看着我。那目光,像一面澄澈的镜子,照出了我此刻的狼狈、脆弱和深深的迷茫。我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嗯……外婆,我知道……我会的。”这句承诺,轻飘飘的,连我自己都不信。
大一,就在兵荒马乱、跌跌撞撞、充满恐惧、屈辱、迷茫和钝痛中,仓惶落幕。我像一只刚刚挣脱蛛网的飞蛾,翅膀上还沾着黏腻的丝线,带着满身的伤痕和疲惫,在荆棘丛生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学习飞翔。前方依然迷雾重重,但心底那句无声的呐喊——“我想回去救救那个害怕的自己”——如同风中之烛,虽微弱摇曳,却倔强地不肯熄灭。它是我在漫长黑夜中,为自己点燃的第一缕微光,照亮了破茧而出后,那条布满荆棘的、独行的路。而外婆那句“要好好生活”的叮嘱,像一颗微小的种子,悄然落在了这片荒芜的心田上,等待着未知的、或者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