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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囚笼 被解开的扣子(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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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填报的尘埃落定,像一场无声的葬礼,埋葬了名为“医生”的梦想,也埋葬了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巨大的空洞感非但没有被填满,反而因为亲手埋葬了渴望,变得更加深邃、冰冷,弥漫着绝望的气息。窗外的雨,仿佛成了这个夏天永恒的注脚,淅淅沥沥,敲打着灰蒙蒙的天空,也敲打着我麻木的心。辅导机构的兼职,成了我逃离这份空洞的唯一出口。或者说,是任伟为我安排的、唯一被允许的“出口”。每天早上在机构,我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准时出现,接过任伟递来的、厚厚一摞沉甸甸的传单,然后跟着他,走向那片烈日灼心、充满冷漠拒绝的招生战场。

所谓的“锻炼沟通能力”、“赚取零花钱”、“转换环境”,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暴晒、白眼、拒绝和任伟效率至上的催促中,碎成了齣粉。只剩下机械的拦截、递单、被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难堪。身体像被掏空,精神早已麻木。唯一支撑着我的,是父母每晚看到我回来时,那混合着心疼和欣慰的眼神——他们依旧认为,跟着“品学兼优”、“稳重可靠”的任伟“锻炼”,是件好事。这份全然的信任,像一层无形的枷锁,让我无法倾诉内心的苦闷和失望,只能继续扮演那个“懂事”、“听话”的女儿。一周后,兼职内容升级了。不再是市区的步行街,而是更偏远的地方。

“今天下乡!”任伟在图书馆门口集合时宣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去XX乡,那边有几个小学,生源不错。机构新开了‘小升初’冲刺班,重点推广!”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路边,车身沾满泥点,油漆剥落,散发着浓重的汽油味和尘土气息。我们一行六人(包括任伟、我、刘明、李婷、□□,还有一个机构派来的司机)挤了进去。车内空间狭小,座椅的弹簧早已失去弹性,坐下去能清晰地感觉到硬邦邦的铁架。空气闷热浑浊,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劣质皮革的味道。车窗紧闭,只有司机旁边的小窗开着一条缝,灌进来的热风带着尘土,扑在脸上,又干又涩。

车子启动,发出巨大的轰鸣和颤抖,像一头年迈的野兽在喘息。驶出市区,道路立刻变得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很快被颠簸的土路取代。车轮碾过碎石和坑洼,车身剧烈地摇晃、颠簸,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仿佛随时会散架。我们像沙丁鱼罐头里的鱼,被抛来甩去,头不时撞到车顶或车窗,胃里翻江倒海。飞扬的尘土从窗缝和车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呛得人直咳嗽,很快就在头发、眉毛和衣服上蒙上了一层灰黄色的细粉。

窗外,城市的喧嚣迅速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田野、低矮的丘陵和散落的村庄。绿色的稻田在烈日下泛着油光,偶尔能看到戴着草帽的农人在田间劳作。土坯房和砖瓦房混杂在一起,墙壁斑驳,有些屋顶还盖着陈旧的茅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牲畜粪便的酸腐味和草木燃烧的烟火气,混合着车内浑浊的空气,令人窒息。偶尔路过村庄,能看到几个光着膀子的小孩在泥地里玩耍,或者老人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用浑浊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辆闯入他们世界的陌生车辆。

开了将近两个小时,车子终于在一个看起来相对大一点的村子口停下。村子依山而建,房屋错落,大多是灰扑扑的砖瓦房,间或有几栋贴着劣质瓷砖的小楼,显得格外突兀。村道狭窄泥泞,路边堆着柴垛和杂物,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懒洋洋地趴着,看到我们下车,警惕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到了!”任伟率先跳下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温和可靠的笑容,仿佛刚才的颠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大家分头行动!刘明带李婷去村东头小学附近。□□去村西头小卖部那边。林薇跟我,去村中心那片。”他迅速分配任务,指令清晰,不容置疑。

我们抱着沉重的传单,踏着泥泞的村道,开始挨家挨户敲门。村民们的反应比城里人更加直接和警惕。开门的大多是老人或妇女,眼神里带着疑惑、戒备,甚至有些麻木。递上传单,介绍课程,往往换来的是不耐烦的摆手、冷漠的关门,或者一句生硬的“不需要!”。偶尔有感兴趣的家长,也多是询问价格,然后摇头叹息“太贵了”。烈日当空,汗水浸透了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脚下的泥泞沾满了鞋底,越来越沉重。空气中牲畜粪便和泥土混合的浓烈气味,熏得人头晕眼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传单发出去不少,但效果甚微。疲惫感和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任伟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不再像开始时那样轻松。他不停地看表,眉头微蹙。

“这样效率太低了!”他低声对我说,语气带着不满,“得想办法找突破口。”

就在这时,他目光扫过村子深处,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有个发小好像就住这个村!找他带路,说不定能好点!”他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年轻男子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伟哥!”他老远就喊,嗓门洪亮,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任伟迎上去,两人熟稔地互相捶了下肩膀,勾肩搭背地聊了起来。

“强子,这是我同学Y。”任伟指了指我,语气随意,“带我们找找人,发发单子。”

叫强子的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哦!同学啊!你好你好!没问题!跟我来!”他热情地招呼着。有了强子这个“本地通”,情况似乎好了一些。他认识不少人,带着我们走街串巷,遇到熟人还会主动帮腔介绍几句。虽然效果依然有限,但至少避免了吃闭门羹的尴尬。

转眼到了中午,烈日更加毒辣。强子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走走走!伟哥带同学来了,上我家吃口便饭!我妈在家呢!”强子家是一栋普通的砖瓦房,院子不大,养着几只鸡鸭。屋里陈设简单,有些杂乱,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和淡淡的牲畜气味。强子的母亲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看到我们,有些拘谨地笑着招呼。饭菜很快端上桌,是简单的农家菜:炒青菜、炖土豆、一盘腊肉,还有一大盆米饭。大家围坐在一张小方桌旁,显得有些拥挤。

“阿姨辛苦了!”任伟礼貌地说着,然后很自然地转向我,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你去厨房帮阿姨洗洗菜吧?阿姨忙了一上午了。”强子妈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们是客人!坐着吃就行!”“没事阿姨,让她帮把手。”任伟笑着,语气温和却带着坚持,目光看向我,带着一丝催促。我愣了一下,看着任伟那理所当然的眼神,心里涌起一丝不舒服。但看着强子妈忙碌的身影,又觉得拒绝不太好。我默默地站起身,走向厨房。厨房里有些闷热,灶台上还堆着没洗的青菜。我挽起袖子,开始洗菜。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一股铁锈味。强子妈在一旁切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呀,真不好意思,还让你帮忙……”

“没事的,阿姨。”我低声应着,心里却有些别扭。任伟那种指使的语气,仿佛我做这些是理所应当的,带着一种微妙的大男子主义气息。吃完饭,强子妈收拾碗筷。我刚想帮忙,任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Y,你去帮阿姨把碗洗了吧?”强子也没什么表示,拿出烟给他们,任伟拒绝了,刘明接了一根。

我想拒绝,任伟已经拉着强子他们走到院子里去了。我站在原地,看着桌上狼藉的杯盘,又看看院子里吞云吐雾、谈笑风生的任伟他们,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孤立感涌上心头。仿佛在这个场景里,我的角色就是那个“应该”做这些琐事的人。我默默地收拾碗筷,端到厨房的水槽边。油腻的碗碟,带着饭菜残渣,摸起来滑腻腻的。我打开水龙头,用带着铁锈味的冷水冲洗着。院子里传来任伟他们隐隐的笑声,更显得厨房里的我形单影只,像个格格不入的外人。下午继续工作。强子带着我们跑遍了村里的小学和几个他认为“有希望”的人家。效果依然寥寥。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傍晚时分,天色突然阴沉下来,乌云密布,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要下雨了!”强子抬头看了看天,“看样子还不小!你们怎么回去?”

任伟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阴沉的天色,拿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电话接通,任伟的脸色沉了下来:“什么?车坏了?在XX村那边?……那怎么办?……等修好?……那得多久?……这边快下雨了!”挂了电话,任伟眉头紧锁:“司机说车在半路抛锚了,在修,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让我们等等。”

话音刚落,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紧接着,“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炸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狂风卷着雨水,抽打在脸上生疼。我们慌忙躲到强子家的屋檐下。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在泥泞的村道上肆意流淌。天色迅速暗了下来。任伟再次给司机打电话,这次开了免提。司机焦急的声音传来:“喂?任伟?不行啊!雨太大了!进村那段路被冲垮了!泥石流!我的车根本开不进去!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了!我先送其他组的人回去,等雨停了路通了再来接你们!你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电话挂断。屋檐下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李婷和□□立刻慌了神,带着哭腔给家里打电话:“妈!爸!快来接我!我们被困在乡下了!雨好大!路断了!……”她们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我看着外面倾盆的暴雨和漆黑的夜色,听着李婷□□带着哭腔的电话,心里也充满了恐慌。我也想给爸爸打电话。但想到爸爸刚下班,他还有糖尿病,身体一直不太好,开夜车走这种泥泞的山路来接我……太危险了!而且外面雨这么大,路况不明……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不敢想。就在这时,任伟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当机立断”的沉稳:“大家别慌!强子家地方够,我们今晚就住这儿!强子,麻烦你跟阿姨说一声,给我们找个地方挤一挤?等雨停了路通了再说。”他拍了拍强子的肩膀,语气熟稔。

强子立刻点头:“没问题伟哥!我家有地方!你们放心住!我妈去收拾一下!”

李婷和□□还在对着电话哭诉:“……爸!你快来!我害怕!……什么?路断了过不来?……那怎么办啊?……”她们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最终,李婷和□□的父母在电话那头焦急万分,但也表示雨太大路况太差,实在无法立刻赶来,只能让她们先在强子家借宿一晚,等雨停了再说。她们挂了电话,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情愿。

任伟看向我:“Y,你呢?给家里打电话了吗?”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看着外面漆黑的雨夜和肆虐的暴雨,想到父亲疲惫的身影和虚弱的身体,我艰难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爸……他身体不好,开车不安全……我……我就在这儿吧。”

任伟点点头,脸上露出温和可靠的笑容:“嗯,也好。你放心,强子是我发小,会照顾好我们的。阿姨人也很好。总比让你爸冒险开车过来强。”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强子妈很快收拾好了。她有些局促地搓着手:“那个……家里条件简陋,就……就收拾了一间房出来,床铺好了,你们几个姑娘挤挤……委屈你们了……”她指了指旁边一间屋子。

我和李婷、□□跟着强子妈走进那间屋子。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双人床,铺着干净的床单,但被褥看起来有些陈旧。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窗户是老式的木框玻璃窗,在狂风中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屋顶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线,在风中摇曳,投下晃动的影子。

“只有……一张床?”李婷的声音带着哭腔,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并不宽敞的双人床。

“我们……三个人……怎么睡?”□□也脸色发白,声音颤抖。

强子妈有些尴尬:“家里……就这条件了……你们……挤挤?或者……打地铺?我再拿床被子来?”

我看着那张床,再看看窗外漆黑的雨夜和肆虐的狂风,心里也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三个人挤一张双人床?这……太尴尬了,也太不安全了。打地铺?这冰冷的水泥地?而且,这陌生的环境,这简陋的房间……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不行!我受不了!我要回家!”李婷突然崩溃地哭喊起来,再次拿出手机疯狂地拨打家里的电话,“爸!妈!求求你们了!来接我!我出钱打车!多少钱都行!……什么?没车愿意去?……呜呜呜……”她绝望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也红了眼眶,紧紧攥着手机。

我看着她们,又看看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心里一片冰凉。我知道,她们的父母最终可能还是无法赶来。而我……我真的不能让父亲冒险。任伟走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况,眉头微蹙,但语气依旧沉稳:“别哭了!雨这么大,路都断了,车根本进不来!你们父母来了也没用,反而危险!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强子家虽然简陋,但安全!我和强子、刘明就在隔壁屋打地铺,有事喊一声就行!Y,”他转向我,语气带着一丝安抚,“你懂事,劝劝她们。别闹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工作呢。”

他语气里的不容置疑和“懂事”的标签,像无形的压力压在我肩上。我看着哭泣的李婷和惶恐的□□,又看看窗外漆黑的雨夜,最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和不安,对强子妈低声说:“阿姨,麻烦您再拿床被子吧,我们……打地铺。”

强子妈连忙应声去拿被子。李婷和□□还在抽泣,但似乎也认清了现实,没有再激烈反对。

强子抱来一床旧棉被和一张草席铺在地上。地面冰冷坚硬。我和李婷、□□挤在草席上,盖着那床带着霉味的旧棉被。房间狭小,空气浑浊。窗外的雨声、风声、窗棂的震动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诡异的交响乐,敲打着紧绷的神经。隔壁屋传来任伟、强子和刘明隐隐的说话声和笑声,更显得我们这边的气氛压抑而恐惧。

我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体僵硬,毫无睡意。恐惧、不安、委屈、对陌生环境的排斥,以及对父亲深深的担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我的心脏。黑暗中,我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摇曳的昏黄灯光投下的、扭曲晃动的影子。对班长“会安排好”的最后一丝信任,在此刻这冰冷的草席和陌生的黑暗中,摇摇欲坠。我一遍遍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能让爸爸冒险,任伟是班长,他认识强子,应该……不会有事。但那份强烈的不安感,如同窗外肆虐的暴雨,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在黑暗中不断滋生、蔓延。我紧紧攥着被角,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驱散内心的恐惧。然而,冰冷的触感和空气中弥漫的霉味,却像无情的嘲讽,提醒着我此刻的处境——一个被暴雨困在陌生乡村、寄人篱下、前途未卜的夜晚。那份残存的信任,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黑暗和恐惧中,微弱地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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