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照高考七公里(第1页)
时间,在我们那片被试卷和排名框定的小天地之外,依旧以它恒定的、不容置疑的速度疾驰着,碾过成堆的模拟卷,碾过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凌晨。窗外的玉兰花,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悄然绽放,又在几场缠绵的春雨后,无声地飘落,铺满了教学楼下的青石板路,像一层柔软而忧伤的告别信笺。我们也迎来了一次短暂的休息:体检,那天清晨空气微凉,按照规定所有人都得空腹。医院门口排起了长龙,各个班级的学生或睡眼惺忪,或小声交谈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味和因饥饿带来的些微躁动。过程按部就班,身高体重,视力听力,抽血化验……我咬着牙,不敢看护士的针是怎么戳进皮肤的,看着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入采血管。有点晕,一半是饿的,一半是怕的。体检的队伍推进速度还算快,我和橙子女生一起,结束得算比较早。从体检楼出来,早晨的阳光终于带着点暖意了。胃里空空的感觉愈发明显。就在这时,一阵浓郁而温暖的甜香飘了过来,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循着香味望去,校医院侧门外,一棵老榕树下的临时小摊上,热气腾腾的栗子饼刚出炉!金黄的饼皮油润酥脆,隐约可见里面绵密的栗蓉馅。“哇!栗子饼!”旁边有女生小声惊呼,咽了咽口水。“好香!听说他家超级好吃!”听到这里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走了过去。“阿姨,来……两个吧。”我看着摊位上那诱人的点心说道。付了钱,接过用油纸袋装好的栗子饼。刚拿到手我在摊位面前就迫不及待品尝起来,沉甸甸、热乎乎的,香气透过纸袋直接钻进鼻腔,瞬间感觉没那么饿了。我小心地捧在手里,像捧着一团温暖的火,刚出炉的点心是最好的抚慰剂。胃里都暖洋洋的,那种因空腹和抽血带来的虚弱感消散了不少。这时我们班的男生也有体检结束出来的,我突然想到,给他留两个?热乎乎的甜点,他肯定觉得哇我多贴心,念头一生,脑子没跟上行动转头就找阿姨又买了几个,拿到手里,我陷入了沉思,那我怎么给他?而且我为什么要买?说怕你饿着?太刻意了吧?那要怎么说?直接给他吗?脑海里闪过无数尴尬的场景和可能的眼神、追问。
啊太尴尬了!万一被同学看到起哄怎么办?高考前这最后一点平静,我可不想再掀波澜了。而且……万一他误会我太……太那什么了呢?虽然我也说不清怕他误会什么,但那种患得患失又冒了出来。
怎么办?我把油纸袋往兜里一塞,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点见不得人的“企图心”。不能直接给他……但又想让他尝到……就这样回到了学校我都没有想好方式,栗子饼都不热乎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的座位。桌肚里好像没什么东西。
一个念头瞬间成型——极其老套,但似乎安全系数最高。
做贼一样左右看了看,确认教室里没人特别注意我这边。飞快地从自己袋子里拿出三个栗子饼,迅速地用干净的纸巾包好(抽纸就在手边,简直是天意!)。然后,心跳如擂鼓,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走到他座位旁,飞快地、悄无声息地把那包着三个栗子饼的纸巾团,塞进了他的桌肚最深处、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做完了迅速退回到自己的班级,我感觉手心都出汗了。希望……希望他回来能发现?又隐隐担心那个位置太隐蔽,或者有其他东西压住没看到?或者他看到后觉得是谁吃剩放的?不会猜到是我吧?坐回自己座位,拿出剩下的属于我的栗子饼(其实我又给自己买了好几个),小口小口地吃着。香甜酥脆的饼皮裹着绵密粉糯的栗子馅,果然是好吃极了。温热的食物下肚,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那点饥饿带来的心慌。可是,心里那点东西却没被完全填满。一边机械地咀嚼着,一边忍不住继续患得患失:他体检顺利吗?抽血怕不怕?饿不饿?……塞到他桌肚里的饼会不会被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冷掉或者变硬了?他……会喜欢这个味道吗?
这个小小的、带着暖意和忐忑的举动,像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伴随着栗子饼的余香,埋藏在了那个忙碌高考前的、需要空腹的清晨里。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终于从三位数,跳到了刺眼的个位数——“7”。最后冲刺的日子,气氛反而有种奇异的、暴风雨前的宁静。老师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挥舞着试卷,声嘶力竭地鞭策我们“争分夺秒”,嘶吼着“提高一分,干掉千人”。他们换上了更为温和、甚至带着点安抚的语气,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期许。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带我们梳理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核心知识点,仿佛多讲一遍,就能多一个同学避开那个可能存在的、微不足道的陷阱,就能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惨烈中,多一分安稳落地的希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疲惫、期待、对未知未来的茫然,以及淡淡离愁的复杂气息,像一杯放置过久的柠檬水,酸涩中带着一丝回甘。拍毕业照的日子,被郑重地定在了高考前三天的下午。阳光慷慨地洒满操场,绿草茵茵,像是特意为这场青春的谢幕铺设的华毯。没有统一的校服要求,穿衣自由。这难得的“自由”反而让不少人犯了选择困难症。女生们叽叽喳喳,像一群兴奋的麻雀,讨论着穿什么才能留下最美的青春剪影。有人翻出了艺术节表演时流光溢彩的演出服,引来一片羡慕的赞叹;有人穿上了精心挑选的小裙子,裙摆飞扬,青春洋溢。我?站在衣柜前,手指划过那些或鲜艳或素净的衣服,目光最终落回镜子里。额角那两条顽固的、因为连续熬夜刷题而疏于打理、此刻正油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形似“鱿鱼须”的八字刘海,像两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所有关于“美丽定格”的幻想。再看看衣柜里那条艺术节的短裙……算了。我果断放弃了任何可能暴露“油头”或需要精心搭配的选项,从箱底翻出一件压箱底的、颜色还算鲜亮明快的姜黄色格子短款外套。至少,这明亮的颜色能提提气色,掩盖一些熬夜的憔悴?我这样安慰自己。
出门前,妈妈拿着梳子,看着我那倔强地趴在额角的“鱿鱼须”,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眉头微蹙。最终,她还是忍不住,用极其委婉、生怕触碰到我敏感神经的语气轻声问:“……你看……这头发……要不……稍微洗一下再去?今天拍毕业照呢,一辈子就这一次……”“不用!”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斩钉截铁地拒绝,甚至带着点被戳破秘密的恼羞成怒,“今天才第三天!一点都不油!洗了头晚上又得熬夜吹干,烦死了!还不如早点睡!”我振振有词,用“学习”作为最坚硬的盾牌,完全没意识到,或者说刻意忽略了,这将是高中时代最后一次全班人齐的盛大聚会,是青春这本仓促的书即将合拢前,最后一张全员到齐的扉页插图。我只把它当成一次普通的、不用上课可以自由活动的晚自习,一次可以暂时逃离题海的喘息。
走进校园,气氛果然轻松得不像话,甚至带着点节日般的喧腾。操场上绿草如茵,阳光正好,金色的光线跳跃在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上。没有老师板着脸维持秩序,只有摄影师在指挥着排队形,声音洪亮却带着笑意。大家像一群终于被放出笼子、重获自由的鸟儿,兴奋地尖叫着,奔跑着,互相呼朋引伴,拉着不同的人组合拍照。笑声、打闹声、呼喊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满了青春的喧嚣和活力,将最后一丝高考的阴霾暂时驱散。
我跟着大部队,被橙子和其他几个女生拉去和不同的小团体合影。脸上挂着模式化的、略显僵硬的微笑,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像在参加一场与自己若即若离的热闹庆典。目光却像安装了雷达,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斑斓的衣角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操场边缘靠近跑道的树荫下,我看到了他。
他正被几个男生围着拍照,穿着最简单的纯白色棉质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身姿挺拔如小白杨,笑容清爽干净,在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斑驳阳光里显得格外耀眼。阳光落在他浓密的、带着点自然卷曲的黑色短发上,跳跃着细碎的金色光点,仿佛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脚步不受控制地朝他那边挪动。理所应当地,应该合个影吧?毕竟……是隔壁班,是“亲戚”,是“物理课代表”,是借给我写满思路试卷的人,是雪夜里递给我围巾的人,是……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真实存在过的交集。这可能是高中时代,唯一一次光明正大站在一起留下影像的机会。然而,就在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准备开口的瞬间——一阵微风吹过!额角那两条顽固的“鱿鱼须”刘海,被风一撩,更加油腻腻、黏糊糊地糊在了我的脸颊和太阳穴上!那清晰而令人厌恶的触感,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所有勇气,唤醒了内心最深处的自我厌弃和自卑!“天哪!我昨晚为什么不洗头?!为什么?!”巨大的懊悔像海啸般淹没了我!现在这副油头垢面、刘海糊脸的样子,我怎么跟他站在一起拍照我请问?!拍出来岂不是要成为我高中生涯永恒的“黑历史”?在他面前永远抬不起头?!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羞愧得恨不得原地蒸发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我,并且,非常自然地,把手机递给了旁边的禾姗,笑着指了指我这边,声音清朗:“帮我们拍两张?”“!!!”我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像被施了石化咒!脸上努力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嘴角抽搐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带着血红的感叹号:“油头!鱿鱼须!社死现场!永久记录!好,这辈子就这样了”
禾姗一脸兴奋将镜头对准了我们。他自然地往我这边靠了靠,肩膀几乎要碰到我的手臂。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阳光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像刚晒过太阳的棉布味道,清晰地钻进我的鼻腔。这本该是令人心动的距离,此刻却让我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
“看镜头!笑一个!”禾姗的声音传来。
“Y你太僵硬了放松一点太丑了”一句句像审判的锤音敲在我心上。
“好了!看看效果?”禾姗把手机屏幕转过来,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我几乎是闭着眼睛,视死如归般凑过去飞快地瞥了一眼(其实什么都没看到)“挺好的挺好的就这样吧反正我就是那么丑”他愣了一下,看着我的窘迫,眼神里带着点明显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试图安抚:“哪有那么夸张?挺好的啊,挺自然的。”他指了指屏幕,“你看,光线多好。”我捂着脸,感觉指尖都在发烫,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要不然……下次吧?等我洗个头!高考结束!高考结束我们再拍!”我急切地抛出这个看似合理的借口,只想立刻、马上逃离这个让我无地自容的大型社死现场!高考结束像一块遥远的遮羞布,被我紧紧抓住。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我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和坚决的态度,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高考结束再拍。”语气里带着点妥协。“嗯嗯,好,那……那我先回家了!我妈真催我了!”我胡乱找了个理由,像只受惊过度、慌不择路的兔子,甚至顾不上跟其他人打招呼,低着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了操场,逃离了他带着复杂笑意的目光,也逃离了那两张注定成为我心头梦魇的照片。心里只剩下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高考结束,我一定要洗得香喷喷的,头发清爽蓬松,拍一张美美的、能大大方方放进毕业纪念册的合影!
几天后,是正式离校的日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旷感,混合着书本油墨、粉笔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离愁。教室里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废弃的试卷、草稿纸和撕碎的复习资料。大家默默地收拾着抽屉里最后一点私人物品,动作都有些迟缓,带着点告别前的仪式感。我蹲在座位旁,把几本舍不得扔的笔记和几支用得最顺手的笔塞进书包。目光扫过教室后墙——那块曾经贴满了我们“理想大学”宣言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斑驳的胶痕和一些残破的纸角。高考百日誓师那天,班主任让我们每个人郑重写下心仪的大学,贴在墙上激励自己。我记得自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在那张小小的便利贴上,用力写下了“山城医科大学”几个字。笔迹很深,带着一种近乎孤勇的笃定。明知那分数线对我当时的成绩来说高得有些渺茫,但它像一盏遥远却明亮的灯塔,指引着我最后冲刺的方向。收拾好东西,我抱着不算太沉的书包,慢吞吞地走出教学楼。阳光刺眼,照得人有些恍惚。校门口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和抱着各种杂物箱的同学。我站在一棵玉兰树的树荫下,等着爸爸。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人群,忽然定格在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他也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几本书和一些零碎物品,正安静地站在校门另一侧,似乎在等家人。阳光落在他干净的白T恤上,勾勒出清瘦的肩线。我的视线落在他怀里那个半开的纸箱上——最上面,赫然躺着一张熟悉的、被小心折好的便利贴纸。那张纸的质地和颜色,和当初我们贴在墙上的“理想大学”宣言一模一样,我朝他走了过去。他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微讶。
“收拾完了?”他声音很平静。
“嗯。”我点点头,目光却忍不住瞟向他纸箱里那张纸,“你也……把这个带走了?”他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像是默许了我的好奇。我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紧张,轻轻拈起那张折好的纸条,展开——纸面上,是他的字迹,清晰地写着六个字:
山城医科大学。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
“哇!!!好巧啊!!!我写的也是这个大学耶!!”
声音在略显嘈杂的校门口显得格外响亮。旁边正在和同学道别的禾姗和橙子闻声转过头来,好奇地看向我们这边。
“什么什么?”
“谁写的什么?”
她们凑了过来,看到我手里展开的纸条,又看看我兴奋得发红的脸颊,瞬间明白了。
“哇哦~~~”禾姗拖长了调子,促狭地眨眨眼,“山城医科大?志向远大啊两位!”
“啧啧啧,心有灵犀啊这是!”橙子也跟着起哄,眼神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扫视。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得更厉害了,一半是兴奋,一半是被朋友打趣的羞窘。我下意识地看向他。只见他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白皙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鲜艳的、如同熟透草莓般的绯红!那抹红色在阳光下异常清晰,像一团小小的火焰,无声地燃烧着。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解释,没有回应我的惊喜,也没有反驳禾姗她们的调侃。只是沉默地伸出手,从我手里轻轻抽回了那张纸条,重新折好,放回纸箱里,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