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第1页)
天光微熹,灰蒙蒙地笼罩着崎岖的山路,勉强勾勒出前方官道模糊的轮廓。山间寒风阵阵,刮得人脸生疼,鹿怀舒身上的衣服却快湿透了。她停下来抹了把汗,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的呼吸肺部都是密密麻麻针扎般的疼痛。待身上恢复些力气后,鹿怀舒一手撑着木棍,一手扶着巍峨的老槐树,颤颤巍巍地从山坡上溜了下去。
她没有报官。
因为没人会相信她。鹿张氏是当朝户部尚书的发妻,鹿府的当家主母,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幅慈悲相,而她只是个在祖母寿辰上大闹一通、不孝不善、有娘生没娘养的野丫头,鹿张氏只需一句轻飘飘的“山贼险恶”便能抹去昨晚所有的痕迹。
更何况报仇这种事,总得自己挥刀才痛快。鹿怀舒顺手从旁边草丛里摘了几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吸掉其上的露水补充水分,随后拖着早已失去知觉的右腿,一瘸一拐地往城中鹿府走去。
当鹿怀舒满身狼狈地出现在将军府大门时,门房差点惊掉眼珠子:“二······小姐?!”
鹿怀舒用力掐了把大腿,硬生生挤出几滴泪,她咧了咧干裂的嘴唇,身子一软摔倒在地,虚弱地伸出手道:“终于······到家了。”随即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再次惊醒,一睁眼便是鹿张氏放大版的保养得当的脸,鹿怀舒倒吸一口气,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
“舒儿你可算醒了!”见她转醒,鹿张氏顷刻间泪水夺眶而下,“昨夜寺里闹了贼人,听说还伤了人,我和你大姐姐担心得一夜没合眼!派了多少人出去寻你都没寻到,你怎么样?啊?好孩子快让二婶看看,你没受伤吧?!”
鹿怀舒缩在被子里,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神空洞涣散,像是被巨大的惊吓彻底摧毁了心神。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好半晌才语无伦次地挤出几个字:“贼······好多贼······好黑······好冷······”
“好了好了乖孩子别想了,回来就好!”鹿张氏用帕子轻轻沾掉鹿怀舒眼角地泪水,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佛祖保佑你,捡回一条命。快!去请府医来!”
府医早就在外头候着了,诊完脉后说了一大通“惊吓过度”“气血两亏”之类的套话,开了张方子让静养。鹿张氏一直守在床边,甚至亲自喂药,又当着众人的面将几个护主不力的随行婆子狠狠责罚了一顿,发卖了出去。
鹿福槿也来过一次,全程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眼神复杂地瞥了她好几眼,看着鹿怀舒莫名其妙。她临走前将自己随身带着的玉佩丢给鹿怀舒,鹿怀舒仔细瞧了瞧,应当是保平安用的。
鹿张氏在鹿怀舒床边守了好几天,事事亲历而为,并吩咐旁人没有她的允许不得来打扰。鹿怀舒也如鹿张氏所期待的那样,每日沉默不语,一点点细碎的动静都害怕不已。见鹿怀舒果真一幅吓傻了的模样,鹿张氏终于放下心来,吩咐了几句好好照顾二小姐后便兴冲冲地走了。
待鹿张氏离开鹿怀舒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这几天鹿张氏日日在她跟前带着,她都没没办法跟小鹿念樱说话,想及此鹿怀舒只觉得自己刚包好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念樱不肯投胎转世无非是心有怨气未消散,只需杀了鹿修尘即可,可小鹿不同。
鹿怀舒之前探过小鹿的魂魄,平静无波说是潭死水也不为过,根本感知不到任何怨气,按理来说这样的魂魄早该投胎转世才对。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鹿怀舒只能让小鹿试着说出自己未解的心愿,看能不能从此处下手。
小鹿思索良久,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南竹。
南竹是小鹿母亲留给她的贴身丫鬟,小鹿被赶来柴房没过多久,管事的刘婶便寻了个理由将南竹发配到浆洗房去了,虽是刘婶开的口,但不用想也知道背后必定是鹿张氏的手笔,想要把南竹救出来应该没那么简单,还得从长计议。
就这么过了几天安生日子,麻烦就又找上了门来。
“圣旨到——!鹿府众人接旨——!”
鹿明德搀扶着脸色惊疑不定的鹿老夫人跪在最前面,鹿张氏紧随其后。鹿福槿跪在鹿张氏身边,小脸发白,瞧着像是有些紧张。鹿怀舒躲在人群中低垂着头,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心中涌上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传旨太监身着绯色蟒袍,面白无须,神情倨傲。他展开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已故鹿大将军之女鹿怀舒,娴静端方,性行温良。特赐婚于右丞相纪不楼为妻,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轰——!”
仿佛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了鹿怀舒头顶,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纪不楼?!
鹿怀舒发狠咬住自己的舌头才堪堪维持住一丝理智,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出来。她虽来这里不久,可也听说过纪不楼的大名。
纪不楼,十七岁高中状元,届时正逢北部蛮族叛乱,纪不楼一篇《缴蛮论》横空出世,直击蛮族痛点。圣上大喜,遂派纪不楼往前线缴蛮,而他仅仅只用了三个月便打得蛮族屁滚尿流。二十岁官至右丞,成为大虞建朝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而比起纪不楼堪称传奇的官运,民间更广为流传的却是他的命格。传言纪不楼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亲克友,所有与他交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纪不楼三岁时父母双亡,由祖母抚养,可是没过几年连他祖母也过世了。那时有一户富商看他可怜便收养了他,怎料五年后富商家竟也无故破败了。
就连念书时与纪不楼交好的同窗,也在科考前摔断了手。
为何会突然将她赐婚给纪不楼?鹿怀舒心乱如麻,他们二人素昧平生并无交集,况且她父母早已过世,宫里为何会注意到她?就算是圣上为了照顾老臣遗孤,也不该把她嫁给纪不楼啊!这到底是谁的手笔?鹿张氏?鹿明德?不,他们没有如此大的本事。
“鹿二小姐,还不快领旨谢恩?”传旨太监轻咳几声,开口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