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第1页)
到岚县的第一个月,卫生队把龙王庙改成了救护所。
神像被挪到墙角,供桌铺上老乡捐的门板,就成了手术台。
程修远在神像背后发现个小隔间,正好用来囤草药,他跟着采药的老汉认识了柴胡、黄芪,还学会用烧红的铜钱烫治风寒,手背上烫起的水泡被他当成“勋章”。
林烬的本子上,除了标注伤员隐蔽点,多了些奇怪的符号:△代表能找到松脂(用来做防菌药膏),是有山泉(能清洗伤口),×则是日军巡逻队常走的路线。
有天他去山下借碾盘(碾草药用),撞见个穿破棉袄的妇女在埋死孩子,怀里还抱着个发着高烧的婴孩。
他把仅剩的半片阿司匹林碾碎了混在米汤里,那妇女“扑通”跪下,他才发现她裤脚沾着血——是刚从太原逃出来的难民,丈夫死在了路上。
张冠清的脾气还是臭,却在教当地妇女包扎时多了耐心。
他用刺刀在木板上刻出骨骼图,指着断骨的位置说“得这么扳回去”,有个大娘学得快,后来成了村里的“土卫生员”。
那天日军飞机来轰炸,大娘拽着三个伤员钻进菜窖,自己被弹片划伤了胳膊,张冠清给她缝针时,破天荒地没说脏话。
沈知微在庙门口教孩子们唱歌,《救亡进行曲》的调子混着伤员的呻吟,竟也不违和。
有个缺了耳朵的小战士总凑过来听,说“像我妹子唱的调”,沈知微就把自己的红五星别在他军帽上:“等伤好了,带你去找妹子。”
后来那战士牺牲在反扫荡里,红五星被送回来时,沾着黑褐色的血。
松明火把噼啪爆着火星的夜里,张冠清刚给一个腹部中弹的战士缝完最后一针,线尾在齿间咬断时,庙门被撞开了。
浑身是土的通信兵踉跄进来,军帽歪在一边,喉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南京……南京没了!”
林烬正往药瓶上贴标签的手猛地一顿,炭笔在“磺胺”二字上划出道黑痕。
沈知微手里的绷带“哗啦”散在地上,她下意识拽紧围巾,领口的红五星硌得皮肤生疼。程修远怀里的草药掉了一地,少年发颤的声音裹着哭腔:“南京……那是首都啊!”
通信兵蹲在地上直喘气,掏出揉烂的电报纸:“鬼子13号破的城……烧杀抢掠,整整六周……杀了三十万!”最后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满殿死寂。
张冠清手里的手术刀“当啷”掉在供桌上,刀尖在木板上刻出个小坑。他猛地踹翻旁边的药箱,玻璃瓶碎了一地,酒精混着药渣在地上漫开:“他娘的畜生!”
“张医生!”沈知微想去捡碎片,指尖被划破也没察觉,“伤员还等着用药……”
“用个屁!”
张冠清的声音带着哭腔,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吓人,“南京百姓有药吗?有绷带吗?他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他突然抓住林烬的胳膊,指节发白,“你去过南京,夫子庙、秦淮河……那些人……”
林烬的怀表在棉袄里烫得像块烙铁,表盖上程添锦的血痕在他眼里突然幻化成后世纪录片里那片猩红的江水。
四行仓库的残垣还没在记忆里褪色,通信兵的话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被刻意压住的记忆
——那些黑白影像里堆叠的尸身、文字记载中被血浸透的秦淮河岸、历史课本上用粗体字标注的“全城”二字……
喉结被无形的巨石堵住,他盯着冠清发红的眼睛,指尖却在袖管里死死掐进掌心。
明明早就知道会发生,可当“挹江门”“中华门”这些熟悉的地名从亲历者口中砸出来时,胃里还是一阵翻江倒海。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电报。。。没说具体街巷?”
话刚出口就知道是废话。
历史早就在他心里刻下了答案,那些地名下掩埋的苦难,根本不是“具体街巷”能框住的。
怀表硌着肋骨,像在提醒他这个知晓结局的人,此刻正站在炼狱的入口,却连一句“会好起来”都不敢说。
“全城!”通信兵抹了把脸,“从挹江门到中华门,挨家挨户搜,长江边的尸体堆得像小山,血把江水都染红了……”
程修远突然抓起墙角的扁担,瘦小的身子抖得像片叶子,却梗着脖子喊:“我要去报仇!去南京!”
“坐下!”林烬按住他的肩膀,怀表链条深深嵌进掌心,“现在去,是给鬼子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