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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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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官驿。

晨光熹微,霜寒未退。谢迁刚用过早膳,驿丞便躬身来报,言浙江巡抚郭淮安大人遣了布政使司左参议孙大人前来问安,并恭候阁老前往巡抚衙门议事。

谢迁神色平淡,放下手中册页:“请孙大人稍候。”

不多时,他换上一身略显正式却依旧半旧的绯色云雁补服常袍,缓步走出驿站。

门外,一位身着青色鸂鶒补服、面容圆润、未语先带三分笑的中年官员立刻迎了上来,深深一揖,姿态谦恭至极:“下官布政使司左参议孙秉良,参见阁老!郭抚台本欲亲来迎候,奈何衙门突发紧急公务,实在脱身不得,特命下官前来,务必妥善迎请阁老,万望阁老恕罪!”话语圆滑周到,既表达了恭敬,又替上官解释了未能亲迎的“不得已”。

谢迁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淡淡道:“郭抚台勤于公务,乃百姓之福。孙参议不必多礼,前头带路吧。”

“是是是!阁老请!”孙参议侧身引路,亲自为谢迁打起官轿轿帘,伺候得无微不至。

巡抚衙门议事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冬的寒意,却驱不散某种无形的凝滞。

谢迁被引至上首左位坐下,侍女奉上香茗。孙参议陪坐一旁,笑容可掬地说着些杭州风土、天气寒暖的闲话,绝口不提正事。

时间一刻刻过去,茶已续过两道,主位依旧空悬,郭淮安迟迟未至。谢迁端坐不动,面色沉静如水,只偶尔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目光落在厅堂壁上那幅《江山万里图》上,仿佛真的在欣赏画作。

孙参议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有些挂不住,额角渗出细汗,心中暗骂郭淮安这手“晾晒”钦差玩得太过火,却又不敢表露分毫。

直至将近巳时,门外才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属官的问安声,浙江巡抚郭淮安一身簇新的孔雀补子绯袍,面带恰到好处的歉意与匆忙,大步走了进来,连连拱手:“哎呀呀!谢阁老!恕罪恕罪!下官失礼了!实在是漕粮转运年底对账出了些纰漏,几个县令吵到了衙门,下官不得不亲自处理,耽搁了时辰,万望阁老海涵!”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笑意响起:“咱家没来晚吧?郭抚台,谢阁老,莫怪莫怪,宫里新来了旨意,杂家刚处理完。”只见苏杭织造局提督太监马德水,身着暗红色缂丝蟒纹常服,面白无须,慢悠悠地踱了进来,对着谢迁和郭淮安随意拱了拱手,便自顾自在谢迁对面的上首右位坐了下了。他态度看似随意,那身蟒纹和代表的宫内身份,却让郭淮安和随后进来的织造局一众属官都不得不起身以示恭敬。

谢迁目光在马德水脸上扫过,心中冷笑。一个故意拖延,一个姗姗来迟,这出双簧唱得倒是默契。

“马公公言重了,公务要紧。”谢迁不动声色地回应。

人员到齐,议事才算正式开始。织造局几位掌案、库大使等属官轮番上前,捧着厚厚的账册和文书,开始汇报。

无非是老生常谈:账目核算“大抵持平,略有盈余”;织造任务“克期完成,未敢延误”;官员贪腐“偶有微瑕,已行申饬”;皇室用品“精工细作,不敢有失”;地方经济“惠及万民,口碑载道”…汇报内容听起来花团锦簇,数据却大多语焉不详,笼统模糊,深究下去,便以“年代久远”、“卷宗繁杂”、“需再核查”等理由搪塞。

谢迁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汇报完毕,郭淮安率先看向谢迁,笑容满面:“阁老,您看…织造局上下,还是克尽职守的。虽有些小疏漏,然大体无差。江南织造,关系内廷用度与赏赐,亦关乎万民生计,能维持如此局面,已属不易。不知阁老有何高见?”他这话看似请教,实则定了调子,暗含维护之意,将织造局的“小疏漏”轻描淡写地带过。

谢迁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郭淮安和马德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账目核算,‘大抵持平’?是盈是亏,盈几何,亏几何,亏在何处,为何而亏?织造任务,‘克期完成’?各色缎匹纱罗具体完成数额几何?与年初核定数额可有出入?官员贪腐,‘偶有微瑕’?是何等微瑕?涉及何人?如何申饬?可有追赃?皇室用品,‘精工细作’?入库前经由何人查验?所用丝绒料银几何?工匠工食银几何?可有明细?地方经济,‘惠及万民’?织造局采买丝棉,市价几何?给发机户工价,又是几何?与民间交易相较,是平是抑?”

他一连串问题,如同剥笋抽丝,层层递进,直指核心,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戳在那些含糊其辞的汇报的薄弱之处。议事厅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那几个刚才还侃侃而谈的织造局属官脸色发白,冷汗直流,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郭淮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谢迁如此不留情面,问题如此刁钻老辣。

他干笑两声,试图打圆场:“阁老明察秋毫,所问皆中肯綮。只是…织造局事务繁杂,历年积存…”

“繁杂便更需厘清,积存才更要梳理!”谢迁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命本官南下督办,要的不是‘大抵’、‘偶有’、‘微瑕’,要的是水落石出,账目分明要的是贪墨者无所遁形,守法者得以彰扬,要的是内库银钱不致虚耗,江南民力得以休养!郭抚台,马公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最后一句,目光如电,直射郭淮安和马德水。

郭淮安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寒,竟一时语塞。马德水眯着的眼睛也微微睁开,闪过一丝惊疑不定,捏着茶盖的手指微微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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