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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沉重如铅。
天色暗沉,稀薄的月光勉强照亮山路,连日落雨,地面泥泞不堪,黄牛深一脚浅一脚,人与畜粗重的鼻息在寂静的山野间格外清晰。
周灵蕴始终沉默。
湿衣紧贴在皮肤,她起初觉得冷,慢慢热起来,身体状况却没有好转,她开始打抖,头昏沉沉,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虚浮无力,鼻孔呼出的气烘得嘴唇干裂起皮。
奶奶察觉到她的异样,手掌试探她额头。
周灵蕴咬着牙,“走快点,我要回家睡觉。”她挣脱桎梏,加快脚步,倒在山路上奶奶更拿她没办法。
天黑尽了,手电光束稀微,黑暗如有实体沉甸甸压在双肩,周灵蕴感到身体越来越重,双腿灌铅,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艰难。
视线开始模糊,周遭树影摇晃扭曲,这条路实在太长,她走了快十五年还没走出去。
“奶奶,我想回家……”她喘息着,声若蚊蚋,话音未落,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身体软软向前栽倒。
“周灵蕴!”老人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孙女倒地之前,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展臂将她揽入怀中。
周灵蕴额头滚烫,身体却冷得像冰,怀里剧烈地打着摆子,牙齿咯咯作响。
“我的娃啊!可怜的娃……”奶奶声音带着哭腔,手掌一遍遍抚摸她脸颊。
老人家自认活到这把年纪,黄土埋到脖子早该认命,可偏偏怀里这个小的,这簇不甘熄灭的火种,无法让她视而不见。
周灵蕴是懂得感恩的孩子。才七八岁大,趴在人大腿,屁股一撅一撅,说奶奶你养我辛苦得很,等我长大一定赚钱孝敬你,我永远陪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二月间,去刚解冻的坡地上点土豆,她小手冻通红,刨一会儿泥,跑来给人捶腰,笑嘻嘻到处蹭些泥;暑天顶着毒日头割草,还不老实,抓只大青虫偷偷塞进人衣服口袋。
秋收忙,她像只野猴,玉米棒子抱满怀一路走一路掉;腊月风如刀,祖宗俩挤在火边,她把冰凉的小脚塞进奶奶怀里暖着,边啃土豆边说同学坏话……
她是老人枯槁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满怀悲壮,老人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将周灵蕴翻转在背。
姜悯当然没想到她们会去而复返。
晚饭,一家子围坐餐桌边,听阿姨讲述白日经过,谷香岚女士极为愤慨,“那个什么胜利茶厂,太欺负人了吧?什么来头。”
姜爸冷哼,“有什么来头,一个小作坊。”
“真不打算帮忙?”秦穗舀一勺蛋羹喂小孩。
姜悯搁下筷子,“我联系朋友了,他们抽空会过来搞一次消防检查。”
谷香岚女士“哦”一声,“你手段可以,平时没少干这种事情吧?熟门熟路的。”
“她还威胁人家!威逼利诱,耍手段嘛,最擅长的了。”姜爸对姜悯近来作为很不满。
“我在帮她!”姜悯今天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找不到地方发。
“带她走,给她吃给她喝,供她上学,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她不懂,你们难道不懂。”
秦穗放下念念,挨过来给她顺背,“可周灵蕴也长到明事理的年纪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跟奶奶相依为命,舍不得丢下老人家嘛。”
“她真明白事理就跟我走。”姜悯没好气。
姜爸起身,手臂轻摆,“你也不要把自己位置摆得那么高,谁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你觉得你是在帮她,可你为什么那么做?还不是在救赎你自己,姜悯你太傲慢。”
谷香岚扯一把丈夫,“好了不要讲了。”
“讲,继续讲。”姜悯学她爸的样子,二人相貌七八分相似,眉眼桀骜,“装什么慈悲,我这样还不是你们生养出来的,自己什么德行不知道。”
她爸气得举起巴掌要打。
姜悯丝毫不惧,“逼急也跳崖给你们看。”
她拖开椅子,回房甩上门,秦穗在后头帮她打圆场,阿姨也劝。
老太太背着孙女返回别墅求救时,姜悯正准备洗漱睡下,听到外头闹哄起来,她走出去看,她爸正拿车钥匙。
“那个小姑娘发高烧了,她奶奶走半截又把她背回来。”
“我去。”姜悯接过车钥匙,回房披了件外套,“你老眼昏花的,别连人带车翻沟里。”
她爸气得,“你嘴里有没有人话?你这个人太刻薄了。”
周灵蕴脸烧成两个红柿子,身上烫得简直要起火,老太太屈膝半跪,又是哭又喊,“娃娃不懂事嘛,老板你大慈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