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2页)
李家祖上显然也是阔过的,住着古老的三进大宅,宅内青砖墁地,地砖缝里长出半人多高的荒草,草中藏着野猫野狗的粪尿。宅子里的老主人是一对老夫妇,老夫妇挺有夫妻相,都是骨瘦如柴、酒气熏天,口中牙齿全然脱落。后来厉永孝听这家的老仆人说,老爷和太太之所以能保持如此相似的形象,主要是因为二人几十年来都只顾喝酒、不大吃饭,夫妻二人终日捏着酒盅昏沉度日,情投意合、真堪称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要是没有老仆帮忙记着,他老两口简直不知道几个儿子都是哪年生的。现在这二人已经修炼到了酒仙的程度,只要有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天塌地陷了都无妨。
父母即是如此,产下的孩儿们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厉永孝带着手下在这宅子里走来走去,除了张皇看着他们的老仆人,拦着他的主人是一个都没有。李家的大少爷一望可知是个傻子,坐在门槛上发呆,头发胡子长成了一体,热烘烘的包围着他的头颈。李家二少爷瘫在床上,纯然就是一具青灰色的活骷髅,两条胳膊扎吗啡,扎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千疮百孔,另外还有一位三少爷,三少爷好赌,两个月前被债主找上门来,于是逃了,至今音信全无。
总而言之,现在李家最为正常的活物,就是两名老仆和一条老狗。远在李老爷还是李少爷的年代,那两名老仆就已经是老头子了,可知他们如今得有多么高寿。老仆之一已经聋瓷实了,另外一人大白天走路都得摸索着走,至于那狗,在李家兢兢业业的看了十五六年的大门,如今趴在荒草丛中,头都抬不起来,厉永孝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趟,一直以为院子当中晒的是一条破皮褥子,万没想到那还是条活狗。
厉永孝没有李思成的照片,只能凭着记忆,让人在纸上画了一幅李思成的肖像,画得倒也有七八成像。他想请这一家子——还能勉强听懂人话的——来认一认这幅肖像,看看画中人是不是他家的四少爷。结果如下:两位老仆根本看不清纸上线条,狗不会说人话,大少爷和二少爷好像还不如狗通人性。
至于老先生与老太太二人,不知道喝的是什么高浓度佳酿,一直没醒酒,无法沟通。
对于李思成,厉永孝跑了一趟北平,依旧是一无所知,但在亲眼见识了李家的画风之后,他感觉林笙那个丈夫,不像是这家的人。
于是他略微使了一点手段和小钱,就把还有些价值的李老爷和李太太搬运了走,对两名老仆,只说是他家四少爷在天津落了脚,要接他们过去看看。老仆听了,信以为真,对厉永孝说:“就是四少爷好。”
厉永孝问:“四少爷怎么好?”
老仆啰啰嗦嗦的说了半天,厉永孝听明白了:李思成自小长得精神,不疯不傻,还考上了中学,堪称是这一家的人中之龙,所以对于这一家子也是格外的嫌弃,小小年纪就跟着女人跑了。
由着相貌,他重新又看了看躲藏在长发长须中的李大少爷,和骷髅面目的李二少爷。他发现李思成和这两位兄长都不像,不过这两位兄长和一般人类也不大像。于是他继续找,这回在一间破屋子里,找到了一张全家福。连忙拿着照片送去那老仆面前,他让老仆挨个去认上面的人。老仆看不清照片上的人脸,但是摸着相框想起了全家福的年代。
“这个不全。”老仆说:“那时候四少爷已经走了。”
厉永孝收回相框细看,这回从中找到了失踪已久的三少爷。
三少爷看着比较正常,但和林笙那个丈夫也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调查至此,厉永孝已经可以确定医院里躺着的那个李思成,并非出于眼前这个李家。而他之所以劳神费力的要把李家二老搬出家门运来天津,为的是要给自己找个人证。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把李宅连着地皮一起铲起来带走,那样才算是最有力的证据。
“那两个人人事不省,上不了火车,我给他们租了一辆汽车,如果路上顺利,今夜就能到天津。”说到这里,他喷云吐雾的笑了起来:“最迟到了明天,我就可以带着他们到医院去,请他们认一认那个李思成究竟是真是假了。”
第59章证据
清晨时分,一辆汽车载着二位酒仙到达天津日租界。
李老爷和李老太太这时已经醒了酒,醒了酒的他们和犯了吗啡瘾的二儿子一样,浑身难受,瘫在汽车里抖作一团。厉永孝给他们一人喝了一杯威士忌,这才让他们镇定下来,开始东张西望的找小儿子。
此时还没到医院的探病时间,厉永孝去了医院也进不去病房,故而他以李思成的朋友自居,先招待那老两口子去吃早饭。这一对夫妇原本对“饭”这种东西无甚兴趣,但因有酒配着,所以也各喝了一碗热馄饨。热馄饨下肚之后,他们擦了把脸,兴许是食物带回了理智的缘故,他们越发茫然,甚至不大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天大亮时,他给饭店里的龚秘书打电话,然而那边接电话的茶房说龚先生一行人已经退房离去。他以为龚秘书是回了程公馆,扭头又去程公馆,然而那边大门紧闭,还是一副清冷凶宅的模样。
没有龚秘书做见证,他总觉得不够保险。但既然是一时找不到龚秘书,那他也只好赶赴医院,独自去戳穿这场骗局。
让手下搀扶了那糊里糊涂的老两口,他向看护妇问清楚了李思成先生所在的病房号,然后大踏步地往病房那一层走。隔着老远,他就见那间病房敞着门,一名杂工正在往外抱床单枕套之类,另一人则是在门口弯腰扫地。
他的心往下一沉,问那杂工:“住在这里的人呢?”
杂工答道:“出院了。”
“什么时候出的院?”
“也没多久。”杂工告诉他:“那家不是本地人,说是要赶大清早的火车回南边去,所以天刚亮的时候就走了。”
“这里的人不是伤得挺严重吗?他可以出院?”
“路是能走。”杂工说:“他腿没事。”
厉永孝一时哑然,心里想的不是李思成狡猾,而是龚秘书这个该死的,竟在这个紧要关头给他捣乱——甚至不是捣乱了,简直就是算计!
林笙这边“回南边”去了,龚秘书那边也退了房了,两方必定是一起悄悄的上了火车,只瞒着他一个人。回头看着那半人半鬼的李家二老,他出了会儿神,一颗心忽然一动。
“也许这样更好。”他忖度:“只是麻烦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