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第2页)
他远在京城,难以左右前线战局,刘钦有何军事部署,往往也不让他预知,他没什么办法帮刘骥成事,除去一样——那就是对数月前宫变那夜的情形,他知道的毕竟比刘骥清楚。
于是他写信给刘骥,教他怎样鼓动舆论,刘骥听从,果然大肆宣传起宫变那夜的诸多疑点,力证刘钦其实得位不正,是个弑兄囚父的暴君。为此还编造出当夜的情形,绘声绘色地传开了。
在他的故事里,刘钦一开始就包藏祸心,被衡阳王探知,衡阳王为着保护皇帝,以身犯险,可惜竟被杀害。此后刘钦一不做二不休,逼太上皇退位,自己做了皇帝,为了稳住皇位,又不惜与夏人媾和,出卖国家,实在是罪大恶极,令人发指。
他所说虽然与事实有所出入,但那又如何,只要能让人记住就行。况且他既已反叛,说话便不受朝廷管制,刘钦就是咬碎了牙,恨掉了心,也管不到他。于是刘骥每过一处,便要派人广为宣传,只要越多的人认为刘钦得位不正,那他的起兵便越应天顺人。
他想得很好,做得也很成功,刘钦虽是天子,可天子管不到叛军,更管不到叛军嘴里说什么话——直到这一日,刘靖、陆宁远所部官军终于安顿好沿途各个城池、吸纳各省驻军兵力、又分兵布置好各处要害,终于来到前线,与他距离已不足百里。
但且不去理他,在建康,又有另一件大事发生。
薛容与在忐忑中等待着刘钦终于顶不住朝堂上愈来愈大的压力,松口让他卸任、甚至是将他下狱。
他已想到了之后的事。改革半途而废,刚刚整肃了没两日的江阴、常州又沉渣泛起,岑士瑜仍居高位之上,驱使着他那一群门生故吏为他摇旗,甚至刘钦也要下罪己诏,更甚至于……
后面的他不敢想了。
可是,又一次朝会上,众口相逼,一定要处置周维岳,就连在薛容与已近承受不住,觉着这次定然非得松口给这些人一个交代的时候,刘钦却又一次硬顶了下来,说按朝廷法度,不能无故给大臣定罪,总要看其是否称职才是,反问对周维岳的考课结果。
吏部是李章甫所掌,李章甫又与岑士瑜交好,岑士瑜甚至已经同他约好一会儿要上书发难,请刘崇临朝,在李章甫口中,又能有周维岳什么好话?
可是李章甫上前奏对,竟然说周维岳考课结果乃是上等,他任职江阴县令以来,处理民间诉讼从无拖延,主持丈田也尽心竭力、卓有成效,巡按御史崔允文下到乡野间查察民瘼,对周维岳,百姓往往交口称赞呼为青天。
马上便有人反对,称近来有人反映说江阴县案子堆积,许多新近报案的百姓,冤情都不得上诉,事情也没有解决。李章甫竟然替周维岳解释,说江阴是个大县,在雍国按闲忙划分的三等中属于最上的繁局一等,而对繁局的考核一向比另外两个闲局、平局要更为宽松,因为事情一多,难免忙中取乱,事务稍稍堆积也属正常。
崔孝先马上跟上,说据崔允文的反映,他已经调查发现,新近报案的百姓当中有一些是受人所雇,无事生非,并不是真有冤情,请刘钦下旨彻查幕后主使,究其心,定是要破坏周维岳在江阴的丈田之事,必须严惩不贷。
两边扯皮起来,刘钦一锤定音,“周维岳考课结果既然没有问题,按制不予贬退,一应官职、所理事务如前。”
薛容与但觉心中一惊,万没想到刘钦竟然又一次顶了下来,年轻天子心志之坚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平心而论,就是刘钦现在退缩了,那也无可指摘,仍不失为圣明天子,形格势禁,实非人力能及。他做得已经足够了,要再不稍作退让,朝堂上这把火就要从他和周维岳身上蔓延到他的衣袍上了。
岑士瑜的力量比薛容与预料的更强,而前线又始终没有捷报传来,人心大乱,后宫中的太上皇又正虎视眈眈。刘钦登基本就时日不长,如今身下这把椅子又被如此撼动,他不能不为自己考虑。
可即便是这样,刘钦仍是不肯稍退,他的胆量未免太大,他的脾性未免太硬,他的心志未免太坚!相识有年,薛容与在今日才算真正认识了他,才知道从前的君臣相知其实是自己一厢情愿,他将刘钦觑得太小,也将自己看得太高了!
回想起入朝前夜在宫里与刘钦的那次对谈中,他的几次忧心忡忡的试探,回想起他这些天里的忐忑不安,甚至是刚才为止在他心中生出的“改革已经完了”的念头,薛容与但感羞愧无地。纵然知道此时稍稍后退,等风头稍息再重启改革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见了刘钦如此情态,他也只有一往无前而已。
没有君不退而臣退的道理,岑士瑜纵然势大,可只手遮不住天。太上皇是什么样的人,那起兵作乱的刘骥又是什么样的人,天下有识之士心中定然各有掂掇,而当今天子是何等样人,他们迟早有一天定会知晓。
薛逢时,薛逢时,你何等幸运,竟是生逢其主,恰逢其时!天心垂爱如此,岂容你再犹豫逡巡?
薛容与神情一凛,乍然抬头。他原本为了避免事态再度恶化,近几日在朝堂上除去对针对自己的弹劾辩驳几句之外,其他时候几乎都沉默不语,但现在这样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他既然不打算退,那便只有往前。
他心中实在已经憋了一肚子话,见那些人想要拉下周维岳不成,矛头转向自己,不待别人开口,自己已出班上前,正待要舌战群儒,刘钦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薛容与一惊,虽然不知何意,但他是持重之人,想说的话也不是非吐不可,当下便压抑了下来,等刘钦处置。他是人臣,入朝又不久,实在没有什么与岑士瑜相抗衡的手段,纵然决心下定,但能帮刘钦处也少,见刘钦似乎另外有所安排,便任由旁人对自己大肆污蔑、攻击而不发一言。
刘钦像往常一样,又使了个拖字诀,宣布退朝。退朝之后,果然马上传薛容与觐见。
能得皇帝单独召见的大臣不多,薛容与这几月间面圣的次数比许多人一生当中都多,但这一次与前面所有次都不同。薛容与怀着感激,怀着愧疚,不动声色地向刘钦悄悄望了一眼。
不过匆匆一瞥,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但只这一眼已经足够了。刘钦面上仍是坚定之色,那他薛容与的骨头就是铜浇的、铁铸的,风浪再大也无可摧折。
甚至于刘钦要他告病时,他都没有任何疑虑,再没想刘钦是否是想半途而废,只是猜测他另有打算,不知为何却不让他预闻。他对天子没有疑虑了,不料天子对他却不然,薛容与马上请求听一听刘钦的打算。刘钦却不肯说,只说过不两日他便能知晓。
薛容与怏怏出宫,明白这是刘钦对他的爱护。但这安全和手上的干净并非他所求,他倒宁可像是刘钦真正的心腹一样,同他一起深深卷进这怒海当中,而不是被余浪一下一下舔着脚背。
可是……薛容与着临要走出宫墙时,忽地顿住了脚。
从前在他住宣城的家里,刘钦请他一同回建康,被他以不愿失身于门户之斗拒绝。刘钦没再勉强,果然守约在一切落定之后再召他进京。他眼下所处之地,不正是当初他所求么?他是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求风得风,求雨得雨啊。
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错失了和刘钦站在一处的机会,往后可还会有那样一日?薛容与回望宫城,刚刚刘钦召见他的平台已经掩在了重重宫殿之后,看不见了。他呆立一阵,只有默默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