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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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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容与瞧见,皇帝向自己看来的眼神带着一种从没在他身上见过、也很少能同他联系在一起的柔软,却不是冲着他,更像是一点残迹,因为很快皇帝就整整神色,恢复了之前的那副模样。

刘钦道:“一点小事,先生继续吧。”又对正要退出去的宫人道:“一会儿无论什么事,都不许再打搅了。”

宫人领命退下了。薛容与从刚才的惊异当中回神,不知为何莫名地有些失落。刘钦没有把那份情报出示给他的意思,他就也不便问,他一介草民,本就不当预闻朝廷大事,何况是那样的机密。

他整整心神,继续道:“陛下说决心要变,只是不知道这是多大的决心?”

刘钦一愣。

“陛下有多大的决心,朝廷才能有多大的变动。”薛容与看着刘钦的眼睛,“我大雍立国,已百又余年,已非建国初年一般气象。不客气地说,已是积弊丛生,沉疴转剧了。乡野之民田无立锥,城市小户居无片瓦,健儿无衣无粮、终日难得一饱,外敌虎伺,流贼蜂起,中朝大官却个个吃得脑满肠肥,藩表守将吃兵肉、饮兵血,以国用入自己私囊。如此下去,半壁江山又焉能长久?”

他话没说完,刘钦但觉一口气猛顶上来,脸上一时红了。

若他已经登基数年,恐怕会觉着薛容与此话是在指责于他,譬如今天在场的如果是他父皇,早把薛容与拉出去砍了,直接砍头、腰斩还不够,恐怕还要凌迟处死不可。但刘钦的皇位尚未坐稳,局面再坏,恐怕也怪不到他的头上,他闻言吸一口气道:“你说得是。请先生来,便是为此。”

“百年来人事关系盘根错节,各项政策制度叠床架屋,要是再在这个基础上修修补补,只能稍见成效于一时,暂慰自己胸怀而已,自欺欺人,实无补于国家。草民不敢不为陛下言明:草民先前所问的决心,是破而后立的决心。如果陛下不肯下定,仍然心怀犹豫,日后施行,短上一分,所有的一切怕都要付诸东流,再多的政令、公文,也都是一纸空文而已。”

他希望刘钦郑而重之地沉思良久,真正想明白了再来回答,但刘钦很快便道:“你所说我已想过了。江山半壁,我大雍虽未亡国,却已与亡国无异。盆盆罐罐都已经摔破了,再多碎几片又何妨?没有什么好投鼠忌器的,这个决心我是有的。”

他答得太快,让薛容与不由犹疑了。但他没法和刘钦说“不你还没有,你再好好想想”,他使劲盯着刘钦看,想从他眼睛里面看出什么。但刘钦的神情一向是这般,什么也看不出来。

薛容与只得最后道:“国逾百年,便有积弊,有积弊,就总有图变之人。王荆公曾有言道:‘朝廷立法,惠在弱、远、不知所以然之人;怨在强、近、能造作谗谤者。此陛下所当察。’此言得之,亦是草民想请陛下圣裁的。事情一做,定然议论丛生、处处攻讦,那时陛下可还能坚今日之心?”

刘钦经他一提,想起上一世薛容与也曾在刘缵的朝廷上主持过一阵改革,不知薛容与同刘缵是否也有像今夜的一番谈话,总之改革还是推行了。一开始两人都是踌躇满志,后来牵连的面越来越广,果然遭到群起而攻之。

薛容与和他用的那些人,一个一个不是被杀就是被贬,最后全都清除出了朝廷,轰轰烈烈的新政,最后便以惨淡、甚至惨烈而潦草收场。原来这样的结局,薛容与在最一开始就已料到。

刘钦看着薛容与,心里不由升起几分敬佩:此人是知道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犹自一意向前的,比起只凭一腔血勇便不管不顾,死也死得糊涂的人,岂止强了百倍?又想:你却不知,后面的攻击如何激烈,其实我比你还要更加清楚。

他为了安薛容与的心,郑重向他保证道:“你所说的,我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了。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决不为人言所移。”

他此话说得甚是平淡,既没有什么信物,也不指天指地地发誓,但他两眼当中,分明坚定非常。薛容与不得不相信了——如果不信,那他就将变回与刘钦相遇之前的土雕木偶,徒然活在这个世上,与死了也没有差别。除去相信之外,难道世上还有他的第二条路走?何况摆在他面前的这一条是那样地诱人。

他看着刘钦的眼睛,将手中攥了许久的章奏递给他,缓缓道:“既如此,草民没有其他可说了。”

刘钦接过章奏,接过他的心血、他的希望、他的一切,然后在面前展开。

同两人相遇时的那个秋夜一样,这个夏日的夜晚没有惊雷电闪,没有瓢泼大雨,更不曾降霜降雪,就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晴朗的夜。而许多年后,薛容与垂垂老矣,想起这一晚夜半承明、君臣召对,午夜梦回,仍是禁不住地悲喜交集、心情激壮。

这是镌刻于他灵魂中的一夜,人死之后,若死而有灵,这烙印必将追随他于地下;若有来生,他作为婴孩诞下,也必然是诞生于这样的一夜。

是怎样的因缘际会,竟将他君臣二人送入同一个人世间,同一片皇天后土之下,送入今天这个夜晚!往后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剧变之中,在这怒涛间浮浮沉沉的每一个人,今夜可曾从梦寐中惊醒,听见历史的车轮从自己身旁滚过时,那一声声隆隆的巨响?

第159章

那一天,刘钦心里现出一个想法,就施行了,吻向陆宁远,然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飞快地同他分开。

他是皇帝,理论上来讲,只要他愿意,只要不怕千夫所指、不怕亡国、不怕在史册上留一个千古恶名,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亲陆宁远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这当然不是圣人之道所要求的,《帝范》中也绝翻不见,但后果总归是没有那么严重。亲陆宁远一下,他大雍不会为此而亡国,他也不是从此就成了荒淫无度的昏君,只是……

他吻完,同陆宁远分开些距离,两眼看着他,那时在他胸口当中的与其说是爱意涌动,更不如说是某种忐忑。

他当真不愿在这时想起周章,可是在今日之前,两世以来,他只吻过他这一个人,很多很多次,那些时候他也是怀着和现在同样的心情——在那一刻他很想做这件事,于是就轻飘飘这样做了。

他怀着按捺不住的爱意、欣喜、一点点期待,又装作云淡风轻、进退裕如地吻过去,有时候会被周章偏一偏头避开,演变成一场追逐,但没关系,最后他一样也会得手。

更多时候,周章没有来得及躲避、或者没有躲避,被他吻上去了,而在那之后,周章每每是什么反应?

如今,刘钦看着半跪在他面前的陆宁远,似这等前尘往事是不必再回忆了。这些年来,他不屈不挠,周章也是同样。成百上千次,两个人谁也没有半分改变。直到今日,刘钦也没有变,他也没有后悔,可直身同陆宁远分开的那一瞬间,他心里便不受他自己控制地阴了一阴。

他已经看到,在即将到来的下一刻,陆宁远猛地沉下了脸,恨然向他瞪视,冷冰冰地说话,偏过头去,转身就走,再然后——这些都没有发生。在刘钦马上就要破颜一笑,给自己刚才的行为找个解释的时候,陆宁远忽然一跃而起,一个激灵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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