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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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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一应声后就没了动静,过一会儿,马车慢慢开动起来。

陆宁远半弯着腰站在刘钦前面两步远外,没有坐下,随着车架一下一下晃着,刘钦紧紧盯着他,心绪实难平静。

他当然早就猜出陆宁远和自己一样,有一个共同的秘密,知道了他并非自己最开始一厢情愿设想中的一张干干净净任他涂抹的白纸,但把一切当真坐实的那天,待震惊、痛恨退去之后,留在他心里的却是强烈的不情愿、不甘心、不舍得。

人可以骗过所有人,唯独不可能骗过自己。他清楚知道,哪怕明知道他就是曾经杀了自己的人,他也还是想要同陆宁远亲近,不想同他就这样成两个陌路人。

会有人同杀过自己的人在一起么?或许有吧,只是刘钦从没想过这个人是自己。但他毕竟还有一聊以自慰处,那便是起码陆宁远还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就是曾经死在自己手里的那个废太子。陆宁远看他,就像曾经的他看陆宁远,干干净净一张白纸,和谁都没有什么前缘。就让他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来对待吧,此事到此为止,再也不追究了。

刘钦记得自己刚刚发现时也曾略微失态,有时他也拿不准陆宁远到底猜没猜出自己的秘密,但陆宁远没有表现出来,更没有说过,他也就乐得装傻,囫囵着、囫囵着一直到了今日——

陆宁远竟然亲口说了出来。

他这句说完,便是明明白白告诉刘钦,他是从上一世重生而来的,且知道自己也是这般,所有事都摊在明面上讲,两人短兵相接,拔刀见血,从此再没有秘密和余地可言了。

再也装不得傻了,刘钦定一定神,问:“你怎么知道……我经历过类似的事?”

陆宁远怀揣着这个秘密,终日提心吊胆,担心让刘钦发现。他踩着这双进了石子的鞋子,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到今天实在不愿再走、也走不下去了,咬一咬牙道:“那天过江,在回京的船上,你吃多了酒……称我作‘淮北长城’,我是那时发现的。”

马车压上石子,忽然一晃,他这座长城也跟着栽了栽,却没摔倒,竭力稳住了。他也不找地方坐下,仍站在离刘钦不远的地方,因为在车里直不起腰而始终微驼着背。

刘钦一阵愕然,低声道:“原来是从那个时候……”

原来从那时候起,陆宁远每次看他,都是在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一个让他猫拿耗子般、被他两箭一枪就轻易杀死而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一个不得志的残废,一个希求大位却志大才疏、终于因人谋不臧而断送自己性命的愚蠢逆贼,一个那样彻底的失败者。他是一切,唯独不是一个明主,若说是爱人也未免可笑。

岂有这样的爱人?一个曾死在他手底下的爱人?

每一次当他同陆宁远面对面说着话、看着他的眼睛,当他与陆宁远一同散步、故意在他面前读一些兵法引他终于按捺不住开口,当他在陆宁远的腿上涂药、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抱起他时,陆宁远又想着什么、又如何看他呢?

他怎么能够如此安然?

在这一刻,刘钦甚至忽然生出一个同他再不相见的念头。但陆宁远高大的身形笼在他面前、头顶,简直好像横亘在这小小的车厢中一样,居高临下,俨然是上一世的翻版。他被击到地上,奋起最后的力量仰面看去,陆宁远在马上向他垂来无声的一眼,身形是那样高大、挺拔,如同一棵高树,要插进云霄间了。

下意识地,刘钦掀开车帘,向外面看看,让晚风一吹,多少冷静了下来,打消让陆宁远马上下车,两人就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念头。他忘记了一瞬,但马上记起,自己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陆宁远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又吸一口,平静道:“你先坐下。”

陆宁远不肯,一矮身蹲在他脚边,摸到他的手握住,“我知道由我来说你很难相信,毕竟是我……但当真是这样。我当时回去复命,他就在刘缵旁边,等你死后……刘缵当众嘉奖他,称赞他有功于国家……”

说话时,他的手暗暗用力,按着刘钦一起,一串一串地抖着。刘钦让他握着,如同手上贴了块冰,却不觉着凉,因为此时的他也没差多少。

“你……”刘钦忍耐良久,终于还是忍耐不下,明知道此话不妥,还是脱口道:“你杀了我,难道刘缵就不曾奖赏你么?他赏你什么?”

他这话如同一杆长矛,把两人当胸钉在一处,不止对陆宁远,简直对他自己也带恶意了。陆宁远脸色愈白,不知道是车在晃,还是他整个人都摇晃起来。从下而上地,他看着刘钦,刘钦问一句,他就答一句,“蟒袍、一些金银玉器……我不想要的。”

他答得诚实,可最后一句实在带上几分好笑,刘钦听来,不自觉地“嗤”了一声,定一定神,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让陆宁远握着,用力抽了抽,陆宁远抓得太紧,没抽出来,他又添几分力气,像是同他相搏一般,用上全身的力,终于猛一抽出,手肘脱开,猛打在身后车壁上,发出“咚”一声闷响,在安静的车厢中显得格外响亮。

马车忽地一慢,过了一阵,不见他有什么吩咐,慢慢又回到刚才的速度。陆宁远涩声道:“对不起。”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慢慢放在腿上。

那时他病倒在床上,刘缵以帝王之尊亲自来探望他,颁给他一应赏赐,像称赞周章一样也称赞了他。他病得昏沉,连头发丝都在痛,直到刘缵走后很久也难以理解,自己杀死了刘钦,为此得到了这样丰厚的奖赏。这是御赐之物,不可不收,也不可丢掉,他收下了,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其中金银分给将士们,而是收进箱子里面,上了锁,上一世一直到死也难以向它们看去一眼。

他不曾对任何人提到过,没想到第一次提起,竟然是对着刘钦。刘钦不说话,看向他的两只眼睛里面再不见了笑意,也再没有他这些天惯见的神采,它们翻然一变,变回他从前最熟悉的样子。刘钦静静看着他,冷漠、疏离,一瞬间同他迥隔千里,每沉默一刻,便在他身上剜下块肉。

“对不起。”他又一次道,声音比上次更低,除了这一句外,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他又想起上一世时,刘钦从江北被送回来,他刚一回京便去探望,刘钦却像不认识他,什么也不肯说,也不让他看身上的伤,那两只让人从中间穿开的手,他只瞧去一眼,刘钦便马上放下袖子遮住了,起身送客。他们两个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一般,无论他多少次鼓起勇气往前走,都始终走不到刘钦身边。

马车在石子上又是一晃,他忽地回神,又一次道:“你相信我吧,我不想你再死了……你已经都同周章讲了么?没关系,我保护你现在出城,只要我还活着,你……”

“我没有都同他讲。”刘钦忽然开口将他打断,没让他后面的话说出来。

他忽然怕听陆宁远说那些要保护他的话,那“对不起”三字也比陆宁远对他说“我奉命讨贼,何错之有”的分量更重,每说一次,他胸口上面就压上什么东西,让他愈发喘不上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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