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第2页)
李椹屏气凝神,这般排场之下,难免生出几分庄严肃穆之感,竟不自觉地稍稍低头,抬眼上看。
但见绎引幡一对,戟氅、戈氅、仪锽氅、羽葆幢各三对,吾杖、仪刀、班剑、立瓜、卧瓜、镫杖、骨朵、金钺接踵而来,长长一串仪仗卫士手持各色礼器缓缓在他面前走过,却不闻半点人声,只听得脚步踏在地砖上面,发出“沓、沓”的声响。
在这些人后面,远远现出一乘步辇,在人群尽头露出最上面的抹金辇顶。李椹心里微微一颤,暗道:来了!
最后几个金甲校尉持着四面青绣圆扇走过去后,那乘步辇离李椹便只剩下两丈远。李椹还是头一次瞧见如此大的步辇,前后左右横纵轿辕皆由四人抬着,即使是这些个抬辇的仆役也是大内之中挑选出来的,无不是猿臂蜂腰,相貌堂堂,昂然矫视,步子放得极慢,在一片静肃无声中缓步而行,一步步迫来,当真有几分威严难犯。
步辇正中,窗格却未如李椹想象中合上,为今日的气象森严再添一笔神秘难测。黄缎围帘向两边挂起,露出辇中之人。
刘钦端坐其中,翼善冠、衮龙袍,神情庄严,目不斜视。不知是被在他面前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的繁复仪仗带来的威严所感染,还是他从未见过刘钦这般盛装华服的缘故,李椹虽然与这太子相处多日,自觉已经与他熟识,今日见来,仍觉着陌生不已。
他怔怔地看着,刘钦的步辇经过时也忘了低头,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为什么刘钦明明已经回到建康,却还要这么大费周章,以太子仪仗重新进一次城——他是要炫耀威严!给百姓看,给朝臣看,昭示雍国还有他这个太子,就在此时此刻,回京正位了。
李椹心里原本有几分隐忧,担忧刘钦甫一回京,就在金粉珠屑、烟柳繁华、宫阙万重间变一个人,变得和那些王公贵戚、和他知道的所有人一样。但现在,他看着刘钦在自己面前只有一丈远外经过,忽地恍然,下意识喉头一滚,吞咽两下。建康城中风雨暗结,他似是已听见云层间的第一道滚滚雷声。
在围观的人群当中,在李椹的不远处,还停着一辆车架。车里,徐熙手托着车帘,同样远远瞧着。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于他而言,是他处心积虑想要除掉的太子就是那天在倚翠楼中惊鸿一见之人,还是那天为他饮酒抚琴舞剑之人就是当朝太子,哪个更该让他惊讶。
太子的步辇在他面前缓缓而过,经过他时,刘钦没有转头看他一眼,宛如一尊雕像,他却从那张一丝表情也没有的面孔上,看见了那天那张薄施粉黛的脸,看见那双含威流转的清泠泠的眸子。那段难以忘却的记忆,在某一刻,像箭一样射向他。
他叹一口气,看着刘钦的步辇经过,跟在后面的一长串甲士也渐渐去得远了,才放下车帘,让人传信给刘缵,言太子挟雷霆之威而来,决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按两人昨日商定好的行事。随后让人催动车马,启行往城外去,踏上了自己的外放之路。
因刘钦今日仪仗入城,百官按制需得夹道迎候,今日早朝便推迟了。等刘钦车架经过后,文武百官走东西掖门进入宫城,又等了片刻,皇极门外鸣鞭三响,百官按文武品级列队,依次在丹墀上站定。
在皇帝升御座之前,刘钦从琉璃影壁后转出。这时他早下了步辇,步行拾阶而上,从文武百官之间经过,走到丹墀最前面停下脚步。
百官垂首肃立,因已进宫门,谁也不敢交头接耳,只低着眼睛,看刘钦迈着两腿从眼前经过,脚下蹬着方崭新的云头靴,腰间革带下面垂着条鎏金玉带,随着步子前后摆动。
刘钦从一个个人身前走过,在这一刻,好像忽然想起了上一世时他作为废太子,不尴不尬地列于朝班时的景象。
两侧许多人的面孔他都再熟悉不过,但这会儿他们全都低着脑袋,眼睛只看着他的鞋尖。他目视着前面,只拿余光看着他们,昂首从他们面前经过,然后停下来,站在他大哥刘缵身前,同样也没有看他。
又是静鞭响过,刘崇下辇升入御座,鸿胪官高声一唱,百官行过三拜一叩首的常朝礼,这才终于开始奏事。按制总是末次官员先奏,刘钦已事先打好腹稿,只静静等着。
一开始都是琐事,他只留一只耳朵听着,许久没有上朝,倒有些不大习惯。过得一阵,忽然听人说起平叛之事,忙收摄了心神仔细听过去,得知邹元瀚这些天出了真力,摸清楚翟广老巢,不惜进到山里,想要把他一举歼灭,可惜被打了伏击,非但没有成功,还倒贴了许多兵甲刀枪给他们,在满庭唏嘘、责备声中,在心里暗暗笑了一笑。
若是从前他还可能不知,现在却是一清二楚,邹元瀚绝不可能是翟广的对手。不知道上一世时翟广是否败亡,如果败了,又是怎么败的,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败在他邹元瀚手上的。
他耐心听了一阵,自己没有出声,也没授意别人发难。流放徐熙已经是对刘缵的最大敲打了,他毕竟刚刚回京,进两步就需得退上一步,保邹元瀚,在他与刘缵,甚至包括他父皇之间,都是心照不宣之事。
果然,对邹元瀚只是象征性地惩戒一番,刘钦也没介意,出班道:“禀陛下,臣在江北,数与夏人为战。仰赖天威,与众勇士效力疆场,终于稍退猾虏,俾使国威不堕。臣以年幼,岂敢贪功,翼辅诸人所建功劳,不能不进呈于御前,用备皇明披览。”
刘崇见他将话说得妥帖规整,抬手扶了扶胡须,不由莞尔。
这会儿刘钦一身华服,又裁剪合体,言语之间光彩照人,和前几日时所见可是大不相同。瞧见他这幅模样,刘崇哪里还不明白,他那次进宫面见自己,再是仓促,也不至于找不到件像样的衣服,穿那么一身,多半是故意为之。
他也不介意,何况听刘钦说及江北之事,想起那次难得的大捷,颇给自己脸上添彩,当下便和颜道:“太子要给谁表功?”
“圣明无过陛下。”刘钦也投桃报李,一句马屁拍出,“之前表功的奏章陛下已经批过,以烛照之明,凡有功于国者,虽一毫之善,亦无有不赏,岂需臣再表功绩?只有一人,本来因公得授副守备一职,却因护送臣南下路上,因臣遇袭,以护送不力之罪被褫夺军职,废为庶人,良为可悯。”
“此人名为陆宁远。陆某得副守备官职,是因有功于国家,乃是公事,此番坐事遭贬,却是因臣一人之故。臣得知以来,切切不安,颇有以私误公之惧。察陆某才具,实堪报效,若便尔埋没草棘,实臣之过。今臣既已脱险,伏请陛下念陆某往日之功,稍原前愆,量才授官,录德定位,使待罪效命,得竭犬马之力,再为陛下建功。”
“陆宁远?陆宁远……”刘崇将这名字念了两遍。
陆宁远官位低微,无论是当日升官受赏还是被革职为民,其实刘崇都未关注过,虽然两份奏章都有朱批,但里面繁文甚多,每到写到他的那里,多半已是七八百字过去,刘崇也就草草扫过,不曾细看。
这会儿再听见他的名字,忽然觉着熟悉,向台阶下面一瞧,看见满廷朝臣面孔,忽地回忆起来,这竟是昔日大将陆元谅之子。他顿一顿问:“此人何在?”
刘钦道:“正在殿外等候。”
“传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