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光落与心起(第1页)
顾涵收拢文件时,牛皮纸封面蹭过铝制保温杯,留下道浅淡的水痕。推开门的瞬间,走廊像被正午阳光浸透过的宣纸,天井斜斜切下的光斑里,浮尘正绕着廊柱旋转成金环。而光斑边缘的阴影里,骆嘉怡的影子被拉得细长,高跟鞋尖点在地砖拼花上,像枚无处安放的休止符。
他捏着文件夹的手指骤然收紧,纸页边缘硌得指节发白。女孩垂在身侧的指尖正无意识卷着设计稿一角,厚实的铜版纸被碾出细密的褶皱,就像她眼底没藏住的失落——那情绪像墨滴入清水,从瞳孔深处晕开浅淡的灰,却在顾涵看过来时,迅速凝成故作平静的冰面。
“下一场戏的造型。”她侧身从他臂弯旁穿过,香奈儿五号的淡香里混着纸张油墨味,高跟鞋叩地声本该清脆如琴键,此刻却像踩在浸了水的绒布上,尾音总带着不易察觉的虚浮。化妆间的镜子映出她放下设计稿的动作,指尖划过祁祺搭在椅背上的羊绒围巾,那截羊毛流苏在她指腹下颤了颤,像谁没说出口的叹息。
顾涵靠在廊柱上,看她在镜前铺展布料的背影。阳光从她发间漏下来,在瓷砖上投出细碎的亮斑,却照不进她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他想起上周她蹲在片场帮祁祺别胸针的模样,那时她眼里的光比棚顶所有射灯都亮,而现在,那束光正毫不留情地穿透他,落进隔壁化妆间的羊绒围巾里。
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灯牌亮着幽绿的光,像枚被遗落的薄荷糖。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响,混着远处场记板的脆响,在寂静里碎成无法拼凑的残片。
骆嘉怡将造型板在镜前一字排开时,金属搭扣碰撞出清浅的声响。她俯身检查散粉盒的指腹擦过镜面,留下道转瞬即逝的雾痕,就像走廊里那声未及出口的叹息。桌上亚克力收纳盒里,眉刷与海绵蛋码得整整齐齐,唯独祁祺常用的那支遮瑕刷,刷毛上还沾着昨夜残留的米色膏体——她本该在今早第一时间清理,此刻却只是用镊子将它挪到收纳盒角落。
祁祺盯着镜中她的倒影,羊绒围巾滑落肩头也未察觉。女孩掀起假睫毛包装盒的动作过于专注,睫毛钳在灯光下划出的弧线,精准得像在执行某种仪式。直到她的指尖第三次掠过他常用的保湿喷雾瓶,他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线:“……辛苦了。”
骆嘉怡转身时,耳坠上的水钻晃了晃,映在镜面上的光斑碎成星子。“分内事。”
两人之间的空气凝了一瞬。然后门又被推开,几位对戏演员陆续走了进来,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嘉怡姐又在抠细节呢?”扎马尾的女演员把剧本拍在桌上,发圈上的樱桃吊坠蹭到骆嘉怡刚摆好的口红阵列,“昨儿半夜还见你在服装间改袖口,跟祁老师一样是片场永动机啊!”
“可不是嘛,”戴眼镜的男演员推了推镜架,镜片反光掠过祁祺突然收紧的下颌线,“上次雨戏那场,嘉怡姐举着吹风机追着祁老师跑三条街,这敬业度——”
祁祺微微抬眼,目光在笑闹中找到骆嘉怡,声音不高却透着真诚:“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总是值得尊敬的。”
骆嘉怡没说话,只是轻轻一顿,随即将注意力又落回手边的笔记本上,仿佛不曾听见。
可镜子里的她,耳尖微红。
而祁祺的神情,始终平静礼貌,没有多余情绪,仿佛他只是在说一句普普通通的赞许而已。
可对于某些人来说,有些话,哪怕只是泛泛而谈,也足以令心海起涟漪。
午间场记板的余响还在走廊回荡,祁祺拧开保温杯时,指腹蹭过杯壁上未干的水雾。刚喝两口温水,手机在折叠桌上震了震,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瞥见舒凯头像旁跃动的消息提示——那串绿色对话框像滴进白开水中的柠檬汁,猝不及防漾开酸甜的涟漪。
【露营定好了,地儿超棒,关键是——刘奕羲答应一起去啦。】
祁祺唇角一扬,直接拨了电话过去。电话接通那头,舒凯语气就透着邀功的得意:“兄弟,我是不是够意思?”祁祺靠在椅背上,语气懒洋洋的:“你够意思?你分明是借我过生日,顺道牵线你追王瑛子吧?”
电话那头突然爆发出舒凯杠铃般的笑声,震得祁祺不得不把听筒拿远些:「这叫双喜临门!你俩上次在咖啡馆大眼瞪小眼的场面我可记得——我跟瑛子往中间一坐,篝火晚会烤棉花糖都能多几分自然!」少年人越说越得意,「四人局才是社交黄金比例,懂不懂?」
祁祺指尖蹭过保温杯磨砂面,忽然压低嗓音,尾音带着使坏的笑意:「那晚上怎么安排?总不能四个人挤一顶帐篷吧?」
舒凯一顿,立马会意过来,语气暧昧:“你放心,到时候我拉王瑛子一起收,你就跟你家小羲——独立空间,天时地利。”
祁祺摇头失笑,语气却透着嫌弃:“你这安排,怎么听着都是在假公济私。”
舒凯一本正经:“诶,小祺祺的感情已经开花结果了,就不能为兄弟考虑考虑?我这叫借东风,懂不懂!”
祁祺低头拧开杯盖,喝了一口水,语气慢悠悠的:“算了,地点定了吗?现在订还来得及?”
“早搞定了!”舒凯信誓旦旦,“我办事,你放心——不出岔子。”
祁祺“嗯”了一声,嘴角还带着一点没散开的笑意,手指点着手机屏幕,心头却已经隐隐期待起那个即将到来的露营日。
《风起之路》的杀青倒计时牌翻到第十天时,摄影棚的空调还固执地吐着冷风。骆嘉怡跪在服装架前调整男主角的西装衬里,指尖捏着的白棉线穿过扣眼时,突然抖了一下——那截本该笔直的线头,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波纹。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玻璃罐里的别针在移动时发出哗啦声响,像谁在远处摇着沙铃。
“嘉怡姐,道具组问雨戏那把伞的伞骨弧度……”对讲机里的声音刺啦作响,她扯着电话线走到熨烫台旁,蒸汽熨斗喷出的白雾裹着薄荷糖的气息,忽然就模糊了视线。挂在墙上的场记板显示,从昨夜的夜戏到今早的晨戏,她已经连续工作十七个小时,保温杯里的温水早凉透了,杯壁上凝着的水雾像她没说出口的疲惫。
当她踮脚去够最高处的防尘罩时,帆布鞋底在光滑的地砖上滑了一下。世界突然开始旋转,挂着的戏服变成彩色的河流,远处传来的场记板脆响被拉成漫长的蜂鸣。膝盖撞上金属衣架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气音,像深秋最后一片落叶坠地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