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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口口声声为天子,为国库,可你霍彦骨子里最不忠,你压根儿就没长唯上之心。你不仅自己不拘泥于此,你更要培养一批像司马迁这样,心中有民、有法、有自己信念的官员。你想要的,是一个运行在“道”与“法”之上的国家,而非仅仅依靠帝王喜怒维系。
阿言啊!你这只小狐狸的尾巴,终究是藏不住了。
霍彦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整个人都怔住了。内室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窗外归巢鸟雀的啁啾。
良久,霍彦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初时压抑,继而带着一丝破罐破摔的锐利锋芒。
“他要钱,我帮他开源,他要战,我倾力支持,他要人才,我为他举荐培养。我付出的,可比那些只会跪在地上高呼天子圣明的蠹虫多出千百倍!”他的眸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直视着霍去病,“如今,我想从这滔天的洪水中,分润出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小瓢,去润泽一下那些即将干渴而死的禾苗,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难道非要我像桑弘羊那样,时时刻刻只算计着如何掏空百姓的口袋去填满陛下的私库,才算是忠!”
他亳不避讳野心,“他想挡我的路,那我先绕一下。”
那宝贵的铁料要送到他的工坊手上,桑弘羊派去的那些铁官,不少是他早年收养的孤儿或是他工坊里工匠的子侄。他自有办法让他们“阳奉阴违”,悄悄匀出些铁料来打造农具,再通过自己遍布各郡的霍氏商行暗中销售或租赁,神不知鬼不觉。况且,他手上还有几座早年以极低价格购入的优质铁矿,藏在淮南和胶东的深山之中。只要运作得当,足以支撑他前期推广所需。
我与他熬着就是。我好好保养,我看谁能熬过谁。
大不了,我扶幼主,我摄政。
霍去病畅快地笑了出来,眼中全无恼怒之意,反而带着几分了然和欣赏。他站起身,走到霍彦身边,毫不客气地伸手将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揉得一团糟,像小时候逗弄他一样,“在朝的衮衮诸公,真正死心塌地忠于陛下的,能有几个?咱俩本就不兴这套虚头巴脑的东西。只是阿言,你与他们不同。陛下他是真把你当成了亲儿子看待,你别总像个刺猬似的,直戳戳地往上撞。”他顿了顿,带着点过来人的调侃,“你好歹学聪明点,把你的锋芒包一包,软语哄哄他。不然,咱们那位姨父陛下的小心眼劲儿一上来,他不如你意,那才叫一个磨人,能烦死你。”
霍彦没好气地拍开他在自己头上作乱的手,低声嘟囔,“说得轻巧!我是逆子,你霍大将军又好到哪里去?现在被罚着处理这些琐碎政务、像头拉磨驴的不是你?”
霍去病非但不恼,反而得意洋洋地挑眉,露出一个“你能奈我何”的笑容,“是啊!所以这折子,你找舅舅递去!舅舅是大司马大将军,位份在那摆着呢!陛下本来就对舅舅心怀愧疚,他递上去,陛下总得给几分薄面吧?”
霍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凉凉的:“……你的请假折子,舅舅看都没看就扔了。”
舅舅跟刘彻是一伙儿的,都是压榨咱们的帮凶!啊啊啊!
霍去病得意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肩膀也垮了下来,像被戳破的鱼鳔,焉了。
“……那兄长大抵是真的病了,心力交瘁,急需休沐。”
霍彦看着他阿兄这副耍无赖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唉。算了,要不……你去服个软?让舅舅回来,我再把折子给舅舅,舅舅以大司马的名义下令执行,总能绕开陛下吧?”
霍去病一听,猛地从胡床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像出击的豹子。他一把抓过案头那方沉甸甸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金印,豪气干云地道,“服什么软!你兄长我现在也是大司马!舅舅能办的事,我也能办!不就是找个地方先试点吗?简单!你去胶东,那是你的老地盘,让司马迁先在那边把常平仓’的架子搭起来!我这就去尚书台,压着他们尽快给你把文书批了!至于人嘛……”他大手一挥,“我以大司马府征辟属官的名义,发令让赵过即刻进京,来我府上做长史!他平日跟着你办事便是!名正言顺!”
按理来说,霍去病作为大司马骠骑将军,秩比三公,征辟个属官,安排个试点,完全没毛病,程序上挑不出错。
霍彦被阿兄这简单粗暴又有效的法子逗笑了,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这爽朗的笑声驱散了几分。他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当即铺开素帛,提起狼毫笔,笔走龙蛇,刷刷刷写好了征辟赵过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府长史的文书。霍去病端端正正、力道千钧地盖上了他那方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金印!
数日后,这份加盖着大司马金印的征辟文书,由一队精悍的骑士护送,快马加鞭,在凛冽的秋风中送达了东莱郡黄县。
赵过接了文书,对着长安方向深深一拜。他收拾好自己多年积累的几卷农书和笔记,告别乡邻,带着满心期待和一身本事,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途。很快,他便成了大司马骠骑将军府新任的“长史”,然后就几乎天天跟着霍彦跑了。
今天霍彦带着他去试验新开垦的荒地,明天又去察看堆肥的进度。
“大人今日又要带咱们下地!”
赵过对同僚冯昌感慨,虽然累,但干劲十足。那些新式农具,轻巧省力的曲辕犁、播种均匀的耧车、汲水灌溉的翻车,确实比老旧的直辕犁、撒播和桔槔好用太多了。更让他感动的是,他小爹给他带了点心和温好的羊奶茶,犒劳他们的辛苦。
“我小爹真好!”赵过和冯昌私下里念叨。
而霍去病用一个赵过,成功从霍彦那里“敲诈”来了上次俘获的那些匈奴贵族和缴获的牛羊财物。霍彦答应得很爽快。兄弟俩联手“销赃”,但凡有登门的,管他是豪商还是权贵,一律进霍府,按“批发价”打包带走,不要还不行!
关键是这些变卖所得的钱帛,完全不用经过桑弘羊那个老抠门的手,也无需跟国库扯皮,全部直接归入骠骑将军府的私库,由霍去病自行支配。这笔钱,足够他挨个足额发放抚恤金,还能给每个解甲归田的将士额外发一笔安家费和几石粮食。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操作,加上霍彦商行在运输和销售环节的贴省去了层层盘剥和繁琐流程,效率奇高。
霍去病不用再跟桑弘羊扯皮打擂台,心情瞬间大好,看什么都顺眼。他这段时间干啥都雷厉风行,不光给自己抢军费预算抢得风生水起,他还给霍彦也争了一点。
霍彦近来心情也好了不少。借着阿兄这位大司马的赫赫权柄,他行事顺利了许多,巧妙地绕开了刘彻的直接干预。司马迁在地方上筹建常平仓也干得热火朝天。赵过、冯昌这两个得力助手更是常伴左右,三人凑在一起,灵感碰撞,火花四溅。目前已经有两三款最实用的农具,比如轻便的曲辕犁和小型耧车,正顺着霍氏商行遍布各郡的商路,以“租借试用”的方式,悄悄流向急需的农户手中。
霍彦的《汉青年》农学板块更是有模有样,江公不耐烦这些俗务,那些个博士现在听夏侯始昌的,夏侯始昌是谁的人?
霍彦得意的很,夏侯是我的人。
夏侯始昌听了霍彦描绘的愿景,要编一本前所未有的农书,汇集天下农技精华,指导百姓精耕细作,让大汉再无饥馑之忧顿时热血沸腾,深感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他立刻应下霍彦所请,亲自带着一帮年轻学子,卷起裤腿,深入长安郊外的田垄阡陌,走街串巷去拜访经验丰富的老农。学子们恭敬地请教,认真地用刀笔在简牍上记下笔记,回去后再整理成条理清晰、通俗易懂的文章。
霍彦自己更是身体力行,时常向大司农署里那些皓首穷经、一辈子研究农桑的老博士们虚心请教。他不嫌脏不嫌累,亲自下田,甚至兴致勃勃地跟赵过他们一起研究如何堆沤高效肥料,那股认真劲儿,心疼得桑弘羊直叫乖乖。
如果说卫青是随他们耍的爹,桑弘羊,主父偃配着东方朔就是溺爱孩子的慈母,他仨轮番上阵,苦口婆心,“阿言,这些粗活让下面的人去干就行了!”
“你这细皮嫩肉的,万一磕着碰着如何是好?”
“快上来,尝尝新进的蜜饯果子!”
霍彦要听,霍彦就不是霍彦。
这天,风和日丽,正是测试新改良翻车汲水效率的好日子。霍彦又带着赵过、冯昌几个,挽起袖子,在长安郊外一处试验田边的河渠旁测试。水车吱呀呀地转动,清澈的河水源源不断地被提上岸,流入干涸的沟垄,引得附近的农人好奇围观。
就在这时,霍彦那位掌控欲极强的“母上大人”,终于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