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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你是要杀了他吗?”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像叹息。
随后他不顾霍去病的阻拦,双手颤抖着,近乎粗暴地去剥霍去病上身残破的里衣。
霍去病无力地叹气,“你回去再脱。”
霍彦给他塞了一颗丹丸,随后就立马检查伤口,撕下衣物,给他先暂时包扎。
当纵横交错的伤疤——新的、旧的、箭创、刀痕、被剑脊打后旧伤赢裂绽开的皮肉,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明亮的烛火和帝后眼前时,整个内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卫子夫捂住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泣,泪水瞬间涌出。
霍彦指着那些狰狞的疤痕,手指颤抖。
愤怒和悲痛让他几乎是嘶声的,他一道一道细数这满身的疤。一道一道细数,“这道是他十八岁时留的,他为追匈奴人,中三箭而不裹,回来时发了热,我让他补了好久。才恢复了,他就又去打仗,我跟着去了,他带头冲锋千里,我跟着去了……我亲眼看着他身先士卒,箭矢如雨,我身上只挨了几箭,都疼得夜不能寐!可我阿兄呢?他中了箭,就自己咬着牙叫我拔出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你要打仗,他还是要爬起来,是我,我阻挠打仗,他为此怨我。”他指着后面背部那道几乎贯穿左肩的伤,“我好不容易把他补回来的身子骨,又是马不停蹄!又是奔袭千里!”
杜鹃啼血,句句悲泣。
霍去病想阻止他,想告诉他别说了,霍彦却猛地甩开他的手,近乎是嘶吼着质问。
“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待我的阿兄!你知道每一次千里奔袭都是在烧他的心血吗?你知道他每一次重伤都是在折他的寿数吗?你知道我为保着他平安无虞,安安稳稳地活着付出了多大的心力吗?”
他说完,哂笑一声。
辛辛苦苦大半年保养好的身子被抽没了。
“你真当你的冠军侯,你的大将军是铁铸的吗?”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地砖上,霍彦眼尾赤红,声音因极度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心血耗尽这个词。如果我不能把他补起来,任由他这样下去,不出两年!最多两年!他必定沉疴难起,再难跨上战马!他会死!他会死在我面前!陛下!”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霍去病染血的背上,肩膀剧烈地抽动,发出绝望而压抑的呜咽。
“是我无能,我拖累你,我拖累你。”
最后几声,已是泣不成声。
刘彻如遭雷击!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死死盯着霍去病背上那累累伤痕和霍彦崩溃痛哭的模样,脸上血色尽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帝王的滔天怒火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惊骇、痛悔和巨大的无力感所取代,那感觉如同殿外呼啸的寒风,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
卫子夫早已泣不成声,瘫软在宫女的搀扶下。
霍去病紧抿着苍白的唇,眼神中也充满了震惊。他一直以为这半年只是身子虚了点,容易疲累,食量不如从前。阿言总是看他喝药,逼着他和舅舅一起喝。他还以为阿言最近又捣鼓出了什么强身健体的新药方,那药苦得简直要人命,但阿言说舅舅都喝光了,他才捏着鼻子灌下去的。
原来,原来竟是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阿言是在为他续命?
短暂的茫然过后,一丝释然掠过心头。
哎,天妒英才。
但哪有人是不死的呢,他这一生,无忧无虑,纵情自在,甚至还有可以托付一切的阿言,没有那么糟糕的。
只是,他顿了顿,没有死在沙场,死在阿言他们的面前,对于阿言他们,太痛了。尤其是阿言。
那他得活!
他挣扎着,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拽了一下埋在他背上痛哭的霍彦的衣袖。霍彦哭得浑身颤抖,满脸泪痕,连耳朵都哭得通红。霍去病努力勾起一个虚弱的、却依旧明朗的笑容,他侧过头,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霍彦滚烫的脸颊,声音带着一丝哄劝的沙哑。
“阿言别哭了。我还没死,不信你摸摸看,热乎的。”
他试图将霍彦的头扳过来。
霍彦恨极了他这“不知死活”的口吻,更恨他此刻还在强撑,偏过头去,只顾着撕扯自己干净的深衣内衬,想为他处理背上那道正渗着血的伤。
霍去病低低地笑了下,不再勉强。他重新看向面色灰败、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力气的刘彻,笑笑,道,“陛下,看在臣也活不久的份上,您容臣先回家去吧。”
“活不久”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彻的心上。他瞳孔骤缩,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腥甜涌上,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去病……”
不死,孩子,我的孩子,我这般好的去病,怎么能死?
霍彦却没有给他靠近的机会。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他不再看刘彻一眼,用尽全身力气,将比他高大健壮许多的霍去病稳稳地负在自己背上。他站起身,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但随即挺直了脊梁。他一步一步,背着霍去病,如同背着自己全部的世界,他提着那把沾着霍去病血的剑,谢绝他人帮助,艰难却坚定地向外走去。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笨死了,霍去病,你笨死了,你为什么不躲!”
霍去病伏在弟弟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背上,感受着他微微的颤抖和压抑的抽噎,心中酸涩又温暖。他搂着霍彦的脖颈,用未受伤的手,笨拙地、一遍遍地替他擦拭那似乎流不尽的眼泪,“阿言,你别哭了,我回去,我回去就喝药,喝一大碗。我乖乖的听话,然后就好了。你别怕呀……”
霍彦的泪水流得更凶了,视线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