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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与选择(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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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学年的开端,带着某种既定的、加速向前的惯性。课程表上的名称愈发专业:“当代艺术理论前沿”、“策展实践”、“跨媒介创作研究”。工作室里的气氛也悄然变化,少了大一大二时那种广泛涉猎的新鲜与懵懂,多了一种对个人创作脉络的自觉梳理和对未来出路的隐约焦虑。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无声的计时器在滴答作响,提醒着每个人:是时候“立”住些什么了。

卿竹阮依然在《痕迹的赋格》这个方向上摸索。她沉迷于收集各种带有强烈过程印记的废弃物:工地边被混凝土溅射侵蚀出奇异肌理的塑料布,报废汽车上剥离的、漆面龟裂如干涸河床的车门铁皮,河滩上被水流与砂石打磨得如同抽象雕塑的烂木桩,甚至包括从那个水塘边持续收集的、在不同腐烂阶段的植物残骸。她的工作台和储物架越来越像一个小型的“痕迹博物馆”或“物质病理学”样本库。

她尝试了多种方式让这些痕迹“对话”。有时是并置:将一块锈蚀出孔洞的铁板与一片半透明的、印有工业油污痕迹的醋酸纤维板重叠,让光线穿过不同层次的破损与污渍,在后方墙面上投射出复杂而脆弱的影子地图。有时是转译:用高精度扫描仪将一片朽木的年轮与虫蛀痕迹转化为数字图像,再用激光切割机在更耐久的金属板上蚀刻出放大的、冰冷的“仿生”纹理,形成一种自然与工业、有机与无机、短暂与持存的诡异对照。还有时是介入:她尝试用极细的金属线“缝合”一片碎裂的陶瓷,或用半透明的树脂去“浇铸”一个即将彻底散架的鸟巢,试图用人为的、脆弱的“修复”姿态,去回应物质自身不可逆转的衰变过程。

这些实验充满趣味,也产生了一些颇有视觉张力的片段。但在试图将它们整合成一件具有完整观念和情感强度的“作品”时,卿竹阮再次感到了困难。这些基于物质痕迹的“赋格”似乎过于内向,过于依赖观看者对物质本身的敏感度和联想能力,缺乏一个更明确、更能引发普遍共鸣的“情感支点”或“叙事入口”。它们像一首首艰深的、无标题的现代乐曲,技法复杂,内涵深邃,但似乎难以像《此地曾有声》那样,直接触动人心深处那根关于记忆、失去与温暖的弦。

就在她于形式探索与情感表达之间摇摆不定时,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几乎同时发生,在她平静的探索湖面上投下了石子,并迅速演变成搅动深水的潜流。

第一件事,是关于她《此地曾有声》的后续。那位曾表达过兴趣的小画廊主,通过顾老师正式递来了一个邀约。他希望卿竹阮能基于这个系列,发展出一组更适合在商业画廊白色空间里展示的、更具“作品感”和“收藏性”的新作。他委婉地建议:“可以保留‘记忆档案’的核心概念和温情基调,但在材料选择和呈现方式上,或许可以更‘精致’、更‘当代’一些。比如,用贵金属或宝石微镶来替代那些旧纸张和锈铁片?或者,将口述声音转化为更抽象的声光装置?我们需要的是能挂在藏家客厅或办公室的、具有审美价值和话题性的‘艺术品’,而不是田野报告。”

这个邀约带着现实的重量和诱惑。它意味着她的创作可能第一次进入真正的艺术市场循环,获得经济回报和更广泛的曝光。顾老师将邮件转发给她时,附带了一句:“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考验。你需要想清楚,你是否愿意、以及如何将你的创作置于市场逻辑之下。任何选择都没有绝对的对错,但不同的选择会导向不同的道路。”

卿竹阮看着邮件里“贵金属”、“宝石微镶”、“抽象声光”这些词,心里却涌起一阵强烈的不适。这感觉像有人建议她把赵奶奶手写的毛笔字镀上金边,或用电子合成音重制王爷爷讲述豆浆的声音。那还是《此地曾有声》吗?还是她与那几位老人之间那份基于尘土、皱纹和真实气口的朴素连接吗?艺术市场的逻辑,似乎要求她将那种基于具体生命相遇的“温度”,提纯、蒸馏、包装成一种更安全、更优美、也更便于定价和流通的“风格”或“产品”。她感到一种被冒犯的警惕。

然而,事情很快变得更复杂。那位画廊主似乎颇有人脉和行动力。几天后,卿竹阮惊讶地发现,一篇关于“青年艺术家如何以艺术介入城市记忆”的软文,在某个小众艺术自媒体上发布,文中虽然没有点名,但描述的案例与她的《此地曾有声》高度相似,并着重强调了其“情感价值”和“潜在的收藏潜力”。紧接着,一位自称是艺术投资顾问的陌生人通过社交媒体联系她,措辞礼貌但目的明确,询问她是否有意出售《此地曾有声》系列的版权或限量复制权,并暗示如果她后续创作能延续这种“有情怀、有故事”的路线,他们可以提供“资源整合与推广支持”。

这些来自“市场”的试探,像一道道探照灯光,突然打在了她原本相对单纯的创作领域。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艺术一旦获得某种程度的认可,就不仅仅属于创作者自己,它立刻会被纳入一个庞大的、由资本、媒体、评论、利益交织而成的网络之中,被估价、被定义、被期待、被消费。她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即将启动的传送带上,前方是名为“成功艺术家”的出口,但传送带的运转逻辑,却可能与她的初心背道而驰。

第二件事,则来自她持续关注的那个水塘,并以一种更剧烈的方式冲击了她。一个秋雨连绵的周末,她再次前往那片“荒园”,却震惊地发现,水塘正在被填埋。几台小型挖掘机轰鸣着,将建筑废料和渣土倾倒入浑浊的水中。那丛曾给予她灵感的菖蒲,连同那些枯叶与嫩芽交织的复杂景象,已被掩埋了大半,只剩下几根倔强的叶尖还在泥浆中颤抖。岸边堆积着她曾捡拾过“样本”的塑料垃圾和腐烂植被,此刻正被一同推入即将消失的水体。更令她心寒的是,工地边缘立着一块崭新的规划公示牌,上面是冷冰冰的效果图:一个标准化的“社区休闲绿地”,配有整齐的草坪、塑胶跑道、儿童滑梯和健身器材,效果图里的人们笑容标准,环境“优美”却毫无个性。项目名称叫做“滨水花园改造工程”。

一种混合着愤怒、悲伤、荒诞和无力的情绪攥住了她。她站在那里,雨水和泥点溅在身上,看着那个曾充满野蛮生命力和视觉启示的“地方”,如何在机械的轰鸣中快速、粗暴地变成一片符合规划图纸的、标准化空间的原材料。推土机履带碾过的痕迹,迅速覆盖了水波、植物、昆虫以及所有那些曾在那里发生过的、微小的生死轮回与视觉诗意。所谓的“改造”,实则是彻底的“覆盖”和“替换”,用一种预设的、普适的“美好”模板,无情地抹除了此地原有的、复杂的、野性的生命痕迹与记忆。

那个下午,她在雨中站了很久,直到施工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直到浑身湿透。她拿出手机,不是拍照,而是录制了一段长达十分钟的视频。镜头颤抖,充满泥点,记录下挖掘机的每一次抓取和倾倒,记录下菖蒲最后的挣扎,记录下雨水落在泥浆上形成的新痕迹,也记录下这片空间被暴力改变时发出的、单调而巨大的噪音,与效果图上那句“营造宜居人文环境”的标语形成了尖锐刺耳的对比。

回到工作室,她发着低烧,却无法平静。她反复观看那段视频,机器的暴力、自然的湮灭、过程的粗暴,与她在《痕迹的赋格》中那些小心翼翼、充满审美距离地“处理”物质痕迹的方式,形成了尖锐的、令人不安的对比。她之前痴迷于捕捉物质“之后”的痕迹——锈蚀、磨损、腐烂——那是时间缓慢作用的结果,她可以像一个考古学家或诗人般从容审视。而眼前发生的,是痕迹被即时、强力、彻底地制造和覆盖的过程。这是一种更直接、更残酷、也更具当代性的“痕迹生产”,关乎权力、资本、规划,关乎一种不容分说的、对空间和意义的重新定义。

她想起了评审团对《此地曾有声》的评语:“鼓励进一步深化对记忆政治与美学形式之间复杂关系的理论自觉,探索更具批判张力和公共对话可能的表达路径。”也想起了顾老师曾说的,艺术的力量需要在与世界的碰撞中检验。

那个水塘的消逝和那块崭新的规划牌,像一记闷棍,敲醒了她。她发现自己最近的探索,或许在形式语言上有所推进,但在与现实世界的紧张关系上,反而在后退,退入了一个更安全、更纯粹的“美学实验室”。而现实,正以如此不容分说的、甚至有些荒诞的方式,展示着它的力量与逻辑,以及这种力量如何以“改造”和“提升”之名,行抹除与替代之实。

画廊的邀约与市场的试探,代表着一套成熟、光鲜、具有交换价值的艺术生产与消费体系。水塘的消逝与“滨水花园”的规划,则代表着另一套更庞大、更不可抗拒的社会发展、空间权力与资本逻辑的体系。两者都是“现实”,都以不同的方式,试图定义、规训、收编或吞噬她所关注的那些微小、具体、充满“痕迹”的、野生的、不驯的存在。

她站在了新的十字路口。这一次,选择似乎不再是“社会叙事”还是“形式探索”那么简单。而是在于:她的艺术,究竟要回应哪种“现实”?是进入画廊与市场体系,学习它的规则,在其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将“记忆”或“痕迹”转化为可流通的、被驯化的审美商品?还是直面像水塘消逝这样的具体事件,尝试用艺术的方式去介入、记录、质问甚至抵抗那种粗暴的、抹除性的力量,哪怕这种尝试可能微小、笨拙,甚至引火烧身?前者或许能带来体制内的“成功”与物质的回报,但可能要以稀释、包装甚至背叛最初的真诚与尖锐为代价;后者充满不确定性和无力感,可能不被理解,没有“钱途”,但却可能触及艺术更本质的批判、见证与赋权的功能。

又或者,是否存在第三条路?一条既能保持与真实世界的尖锐对话,又能找到具有力量的艺术形式,同时不必然完全排斥与现有艺术体制进行某种谨慎、清醒、甚至带有策略性的周旋与博弈的道路?这条路或许最艰难,最需要智慧和定力,因为它要求创作者同时深谙艺术语言、保有批判自觉、并能在复杂的现实夹缝中寻找到行动与表达的空间。

这个问题太大,太沉重。卿竹阮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迷茫,比“学院奖”前后更甚。那一次是关于如何在学院评价体系中保持真诚;这一次,则是关于如何在更复杂、更强大的现实引力场中——市场与资本、权力与规划——找到艺术创作的根本立足点、价值指向,以及可能的行动策略。

她关掉电脑屏幕上画廊邀约的邮件、投资顾问的信息、以及那段泥泞的视频和那张刺眼的规划效果图。工作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象征着繁荣与秩序的灯火。

两个世界都在窗外。

一个灯火辉煌,发出诱人而危险的邀请。

另一个在黑暗中沉默,刚刚经历了一场以“美好”为名的埋葬。

而她,必须在这两者之间的幽暗地带,在妥协与抵抗、收编与独立、审美与政治之间,重新辨认自己的坐标,并做出选择。

这一次的选择,将不再仅仅关乎风格或题材。

它将关乎她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创作者,以及她的艺术,最终想要在世界上留下什么样的——哪怕再微弱的,但必须是属于自己、并敢于指向真实的——痕迹。这个痕迹,或许无法改变推土机的方向,但至少,它应该能够证明,这里曾有过一片野蛮生长的水塘,以及一个试图为它呐喊的、笨拙而固执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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