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雨夜调令(第1页)
雨是从渤海湾深处爬上岸的。起初只是天边一抹灰影,转眼间就长成了千万条透明的爬行动物,沿着街道、屋顶、电线杆蜿蜒而下,把整座内海市舔得湿漉漉、滑腻腻。法桐叶子被拍在柏油路上,叶脉在积水里清晰可见,像被拓印在大地上的青色掌纹。
叶葆启推开公交公司宣传科那扇门时,裤腿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步都能听见水在纤维间挤动的细微声响。伞靠在墙角,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地面水泥的裂缝处聚成小小的水洼——那裂缝的形状竟有些像中国地图的轮廓,他想,随即又觉得这联想荒唐。
老陈的脸从报纸后面浮出来,像从深水里缓慢升起的旧日面具。报纸油墨的味道混着他身上陈年的烟草气,在潮湿空气里发酵成一种独特的醇厚,闻着让人想起图书馆地下室那些无人问津的县志。
“葆启啊,”老陈摘下老花镜,镜腿划过耳际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淋着了吧?”
叶葆启从帆布包里掏出牛皮纸袋时,手指触到袋角一处柔软——那里被雨水泡化了,指尖能感觉到纸浆正在重新变回树木纤维的触感。“上个月的简报。”他说,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单薄。
老陈没有接。他的目光越过叶葆启,看向窗外淋漓的雨幕,仿佛能在那些垂直下坠的水线里读出什么命运的密文。
“你今年三十八了吧?”老陈突然问。
“三十九,下个月满。”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有什么在胸腔里敲门。
“在咱们这儿……多少年了?”
“十八年。”他报出这个数字时,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仿佛时间本身是有味道的,“七六年招工进来的,先卖票,后来您把我调来宣传科。”
“十八年……”老陈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空气里凝成白雾,缓缓上升,在日光灯管周围缠绕成奇怪的光晕。他拉开抽屉——抽屉滑轨发出生锈的呻吟——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平推到桌沿,停在将掉未掉的位置。
叶葆启看着那个信封。很薄,薄得像一片风干的蝉翼,透过纸背能隐约看见里面钢笔字洇开的蓝黑色影子。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三年前,车队老王收到类似信封的那个下午,天空也是这么灰,雨也是这么下,老王打开信封后,整个人突然缩小了一圈——不是比喻,叶葆启记得清清楚楚,老王那天下午真的比早晨矮了两公分。
“《内海都市报》缺人。”老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市委宣传部从各企业调笔杆子。班子研究,推荐你去。”
叶葆启伸出手。指尖触到信封的瞬间,纸张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几乎缩手。他强忍着抽出来——一张纸,红头文件,两个公章鲜红如血,还在微微搏动,像两颗刚刚摘下的心脏。他的名字“叶葆启”三个字是钢笔填上去的,墨迹在纸张纹理间漫漶开来,边缘长出细小的毛刺,仿佛那三个字正试图从纸上挣脱。
“报社?”他的声音发飘,“我这样的……”
“你写的《8路司机回师傅的十五年》,晚报不是转载了?”老陈的声音有了温度,“还给你寄了十五块钱稿费。你记得不,老回用那钱请全车队吃包子,热气腾腾的,吃得大家伙儿满嘴流油,老回笑出一脸褶子,像朵开败的菊花。”
叶葆启想起来了。那天包子蒸笼揭开时,白雾冲天而起,在食堂屋顶盘旋不散,凝成一片小小的云。那云直到傍晚还在,被夕阳染成金黄色,老回仰头看着说:“葆启啊,你写的字变成云彩了。”
“群工部是干什么的?”他问,眼睛还盯着那张调令。纸上的红章此刻安静下来,颜色暗了些,像冷却的火山口。
“管读者来信来访,也跑新闻。”老陈起身,走到窗边。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爬行,画出谁也看不懂的符咒。“白天叫接待室,晚上七点到早晨七点,是夜间记者站。葆启啊,这工作有意思——你会听见这座城市在夜里说什么梦话,会看见它卸了妆后是什么模样。”
叶葆启把调令叠好。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块,刚好能握在掌心。纸张在他手里微微发烫,像一个活着的小动物。
“我得回家跟素琴商量。”他说。
“素琴肯定支持。”老陈背对着他,声音混在雨声里,“她街道办调解的那些事儿,桩桩件件都是人间的戏文。她懂。”
叶葆启点点头,把烟摁灭在搪瓷烟灰缸里。烟头滋啦一声,爆出一小簇火星,在灰烬里短暂地亮了一下,旋即熄灭。起身时,他感觉到膝盖骨深处传来细碎的咔嚓声,像冻土在春日里开裂——那是十八年久坐落下的毛病,每逢雨天就发作。
走出门,雨还在下。他撑开伞,黑色的布面在雨点击打下微微凹陷,像一只巨大的、倒扣的耳朵,在聆听天空的诉说。调令揣在胸口内兜,紧贴着皮肤,纸张随着心跳轻微起伏,一下,一下,像第二颗心脏。
经过公交总站时,他停下脚步。车场上停着几十辆公交车,红的、蓝的、黄的,在雨幕中静静站立,水珠顺着车身曲线滑落。3路车的张师傅总在方向盘旁挂个平安符,符上的朱砂遇水会晕开,把整个驾驶座染成淡红色;7路车的李大姐爱唱评剧,她的歌声渗进座椅海绵,夜里无人时,那些座椅会发出细微的哼唱;11路车的老赵,儿子去年考上了大学,他在车厢贴了张中国地图,每开一站,就在地图上扎一个小孔……
明天不用来这儿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捅开了记忆的某扇暗门。他听见二十三岁那年自己第一次上车的喊声:“上车请买票,月票请出示!”那声音年轻、清亮,此刻在雨中回荡,从时间的深处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还有那个总给他带鸡蛋的老太太,她的小手绢上绣着歪歪扭扭的荷花,每次递鸡蛋时,她的手都在抖——现在想来,那不是因为老,而是因为帕金森病。去年听说她去世了,死在去水上公园的路上,手里还攥着给孙子的煮鸡蛋。
叶葆启加快脚步,拐进平安胡同。胡同里的积水没过了脚踝,水面上漂着烂菜叶、烟盒、用过的避孕套、一只塑料凉鞋。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倒影里,云在缓慢地变形,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船,一会儿像一张哭泣的人脸。他踩着水往前走,每一步都踏碎一片天空。
他家在胡同最里头。推开门时,屋里的景象让他愣了一秒——妻子素琴正在摘韭菜,但那些韭菜在她手中发出莹莹的绿光,每一根都通透如翡翠,叶脉里流淌着液态的光。五岁的儿子小舟趴在桌上画画,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画出来的线条竟从纸上浮起,在空气中扭动,像透明的蚯蚓。
“回来了?”素琴抬头,手里的韭菜恢复正常,变回普通的、沾着泥土的蔬菜。
叶葆启眨眨眼,幻觉消失了。他把那个滚烫的信封递过去。
素琴在围裙上擦手——围裙是蓝底白花的,洗得发白,那些白色的小花在无数次搓洗中几乎褪尽,只剩下淡淡的印痕,像记忆里模糊的旧事。她接过信封,指尖在“调令”两个字上停留。她不识字太多,但认得这两个字,在街道办调解离婚协议、房产纠纷、赡养官司时,这两个字总是出现在最关键的文件上。
她抽出纸,看了很久。雨声在窗外敲打着节奏,嘀嗒,嘀嗒,像在给她的阅读计时。终于,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不是比喻,叶葆启真切地看见她瞳孔深处跃动着两小簇蓝色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