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我还是警察(第1页)
雨丝是被寒夜揉碎的棉絮,黏腻地糊在青灰色的窗玻璃上,晕开一片朦胧的水雾。老城区的弄堂像条沉睡的巨蟒,蜿蜒向夜色深处,唯有“时记钟表行”檐下的铜铃,在穿堂风里晃出细碎的响,那声响裹着积年的锈味,漫过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漫过斑驳的砖墙,漫进这无边无际的雨夜里。
时砚蹲在柜台后,指尖捻着一枚拆开的黄铜齿轮。金属的碎屑沾在他指腹的薄茧上,凉丝丝的。墙上的挂钟刚磕过午夜十二点,钟摆的摆动声不疾不徐,是这雨夜里唯一的节拍,敲打着一室的沉寂。
门被推开时,一股湿冷的风裹挟着雨腥气闯进来,铜铃骤然发出一串急促的尖叫,惊碎了满室的静谧。
时砚抬眼,撞进一片沉沉的阴影里。门口站着个裹黑色风衣的男人,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男人的脸藏在帽檐的阴影里,只露出一截线条紧绷的下颌,喉结微微滚动着,像是有什么重物压在心头。
“时砚?”男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雨夜里的什么魂灵,“城西旧钢厂,死了个人。”
时砚没动,指尖依旧摩挲着那枚齿轮,齿轮的纹路硌着掌心,带着点钝重的疼。他认得这个声音——市局刑侦队的队长,陆峥。三年前,他们曾是并肩拆过无数谜团的战友,直到那桩案子,让一切戛然而止。
“我早就不干了。”时砚的声音很淡,淡得和这雨夜里的空气一个质地,带着点化不开的凉意。三年前,他脱下警服,接手了爷爷留下的这家钟表行,从此只与齿轮、发条、走时不准的钟表为伴,再没碰过案子,也再没见过陆峥。
陆峥没说话,只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在柜台上。信封很厚,边角被雨水浸得发皱,洇开一圈深色的水渍,像一块化不开的墨。
“你先看看。”陆峥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现场太怪了,法医和痕检都束手无策。队里那帮小子,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当年的眼力。”
时砚的目光落在信封上,没动。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得窗玻璃沙沙作响。
“死者叫陈默,四十三岁,是个锁匠。”陆峥自顾自地说着,声音里带着点困惑,“死在钢厂废弃的锻造车间里,胸口插着一把老式铜锁,锁芯是开着的。最怪的是,他的手里攥着一张纸条,上面就四个字——快试试吧。”
“快试试吧?”时砚终于皱了皱眉,指尖的齿轮顿了顿。
“对。”陆峥点头,眉峰拧成一个川字,“现场没有搏斗痕迹,没有指纹,没有脚印,除了那把锁和那张纸条,什么线索都没有。就像……就像他是自己走到那里,心甘情愿地把锁插进了胸口。”
时砚沉默了片刻,指尖的齿轮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案子,也是这样,干净得像被水洗过,最后却牵扯出一桩陈年旧案,牺牲了两个线人,也让他彻底对刑侦这条路断了念想。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隔着三年的光阴,依旧清晰得灼眼。
“陆队,”时砚抬眼,目光平静无波,“我现在只是个修表的。”
陆峥叹了口气,弯腰从脚边拎起一个透明的物证箱,放在柜台上。箱子里,静静躺着一把铜锁,和一张折叠的纸条。
铜锁是老式的三环锁,黄铜材质,表面氧化得厉害,泛着暗绿色的锈迹,像是从时光的尘埃里爬出来的。锁身却被打磨得光滑,看得出是被人长期摩挲过的,带着点温热的人气。纸条是普通的牛皮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墨迹洇开了一点,正是那四个字——快试试吧。
“这是复制品,原件已经送检了。”陆峥说,目光紧紧盯着时砚,“我知道你心里的坎,但是时砚,这个案子,只有你能看懂。那把锁,不是普通的锁。”
时砚的目光落在铜锁上,瞳孔骤然缩了缩。
那把锁的锁芯位置,刻着一个小小的“时”字。
是爷爷的手艺。
时家三代做锁,到了爷爷这一辈,才转行开了钟表行。但爷爷的锁艺,在当年的老城是一绝,尤其是这种三环锁,锁芯里藏着精巧的暗扣,没有对应的钥匙,就算是最厉害的锁匠,也别想撬开分毫。
“这把锁,是时老爷子的作品。”陆峥的声音里带着笃定,“我查过,这种锁,老爷子当年只做过十把,全是定制款。陈默是个锁匠,他手里怎么会有老爷子的锁?”
时砚终于站起身,缓步走到柜台前,伸手拿起那把铜锁。指尖触到黄铜的质感,一股熟悉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钻进血管,漫到心底。
锁身很沉,暗扣的位置藏得极为巧妙,不仔细摩挲,根本察觉不到。他试着转了转锁芯,锁芯是开着的,里面的暗扣“咔哒”一声弹了出来,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就是这个声音。
时砚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遥远的画面。小时候,他蹲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看着爷爷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刚做好的铜锁,阳光透过叶隙,洒在爷爷花白的头发上。“小砚,”爷爷的声音温和而郑重,“锁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把锁,能锁得住门,锁得住秘密,却锁不住人心。你记住,凡是时家的锁,开着的时候,比锁着的时候,更危险。”
那时候他不懂,只当是爷爷的老生常谈。现在,握着这把开着的铜锁,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拿起那张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色里带着点淡淡的煤油味。钢厂的锻造车间里,到处都是煤油和铁锈的味道,这味道,和纸条上的一模一样,像是从时光的另一端飘来的。
“陈默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时砚问,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三天前。”陆峥说,“他老婆报的警,说他出门去给人修锁,就再也没回来。监控显示,他最后出现在钢厂门口,是三天前的晚上十点。”
“他有没有说,去给谁修锁?”
“没说。”陆峥摇头,“他老婆说,他最近神神秘秘的,经常半夜出门,问他去干什么,他只说有人请他修锁,报酬很高。”
时砚把铜锁放回物证箱,指尖在纸条上轻轻摩挲着。“快试试吧……”他低声念着这四个字,眉头皱得更紧,“试什么?试锁?试钥匙?还是试别的?”
陆峥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期待,像溺水的人看着一根浮木。“时砚,去现场看看吧。就当是……帮我个忙。”
时砚沉默了很久,久到墙上的挂钟,分针又走了一格。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像是谁在急促地敲门。
他想起爷爷的话,想起那把开着的锁,想起纸条上的四个字,想起三年前那些没能说出口的遗憾。
他转身,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件黑色的冲锋衣,套在身上,拉链一直拉到领口。
“走吧。”时砚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去钢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