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02(第3页)
晚上,开着织锦的车回家,就觉得别扭,好几次,差点和前面追了尾,惊出了一身冷汗,把车停在路边,闷在车里发呆,回头看看车,突然想起,这车开得实在是窝囊,想必,马小龙也没少坐这车吧?搞不好织锦也让他开过吧?说不准还在车里和织锦亲热过。
这么一想,他就愤怒了,下了车,照着车就踢了几脚,报警器突然地就惊叫了起来,路边的人,纷纷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何春生想,这车,是不能开了,越开越觉得窝囊,就像织锦的人一样,她已经被马小龙用过了,他使劲闭着眼假装不知道不去计较,可,这车,也是马小龙坐过开过的,如果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开下去,他都要恶心自己了。
所以,当晚,他就把车钥匙还给了织锦,说,不开了。
织锦问为什么,他想了一会,说,还是坐公交舒服,再说,红色别克,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女人开的车,他一大男人开着,不象那么回事,还是算了吧。
织锦不动声色地问:“有人说你什么了吧?”
何春生倔强地说:“没有,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哪儿还有屁放?”
见他这么说,织锦知道,肯定是有人说过什么了,不想让何春生难堪,就也没再问,只说如果你觉得那车的颜色让你不舒服,你就开我哥的奥迪吧,我开别克。
何春生用惊异的目光看了她一会,突然笑了,说:“我不开。”
织锦撅了撅嘴,就更是明白怎么回事了,不再说什么,把车钥匙放进了抽屉:“钥匙在这,你什么时候想开就自己拿钥匙。”
何春生嗯了一声,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绝不再碰这辆让他倍感屈辱的别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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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何春生开着织锦的车上了半个月的班之后,又恢复了乘公交上下班的日子。渐渐的,他喜欢上了喝酒,倒不是对酒有多么深的感情,他就是喜欢那些一喝啤酒就扯着嗓子说话的朋友,他们年龄相仿,有着基本相同的成长环境,连记忆底色也基本雷同,都曾有过狂热的梦想,那些梦,如今都成了正在凋零的花瓣,挂在记忆的边缘。他们这代人,混好了,豪宅豪车,混一般了,日子殷实些的,每月带老婆孩子看看电影,下馆子吃顿饭就觉得很浪漫很满足了,他们的满足体现在饭后咬着一根牙签看电视上,体现在在街上遇见乞丐时会想如果自己混到这一步不如死掉算了上,所以,他们对自己的生活现状心满意足,因为爱惜身体健康,所以关注绿色食品,当然,他们对绿食品有自己的定义,譬如超市的山鸡蛋,他们不仅不会购买还会振振有辞地驳斥道:什么山鸡蛋?它橘红色的蛋黄是奸商们用化学药剂掺在鸡饲料中喂出来的,山鸡蛋不是小么?它们是从养鸡场的正常鸡蛋中筛选出来的小个鸡蛋,按说它们都算不合格产品,可怜的富人啊,他们所崇尚的绿色生活是奸商们用广告虚构出来的……
他们喜欢的绿色食品就是去菜市场欢天喜地地把带虫眼的青菜买回去,虫眼证明这菜用农药少。媒体揭发某些无良奸商的内幕,他们比任何人都愤怒,觉得道德正在死去,他们幸福人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当然,如果有机会经商,他们也会私下里做点有利于己无利于别人的手脚,并安慰自己惶惑的良心说没什么的,大家都这样。
何春生觉得,他和朋友们都拥有了这种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有着无比清晰的认知能力,即便偶尔因贪小便宜上了小商小贩的当,就会自我安慰说打发要饭的了,损失稍大点就说谢谢骗子看得起,就当被小偷光顾了一次,像他这样的平民老百姓,被偷次钱包也没太大损失,最多是损失了当天的烟钱菜钱公交钱,像何春生这样的,大不了多丢几个酒钱,连身份证都不会丢,随身携带身份证是有钱人的习惯,市井生活里,身份证就是个证件而已,它躺在抽屉里,很久不见一次日头,甚至,用的时候,都忘记了上次它被塞到哪里去了。
在喝上两杯酒后,他倒是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最大的成功就是娶了个好老婆。
别人就冲着他嘘,当然,他非常清楚,这些嘘声底下,掩埋着羡慕和向往,所以,酒喝到最后,大家都醉眼朦胧时,何春生就会非常大气地用中指敲敲桌子,喊:“服务员!结帐。”
偶尔会有人和他抢单,何春生就会乜斜着醉眼,瞪着那个和他抢单的人说:“和我抢?算了吧。”
一开始,总让何春生结帐,大家觉得过意不去,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了,反正何春生娶了一个月进万金的老婆,反正他月进万金的老婆根本就不把何春生的那点工资放在眼里,何春生交上去人家都不要,何春生上班,全当是给自己赚零花,哪像他们的老婆,还没到发工资的日子早就巴望上了,发薪当天,就是把工资全交给她,她还要半夜翻他们的口袋翻他们的鞋底,何春生的日子过得比他们舒服,口袋里有闲钱,不吃他吃谁?但是,作为有良心的他们,会给何春生一些奉承,譬如向他讨教是怎样把在跨国公司做高级管理人员的老婆降伏成一只乖顺的小鸟的?他怎样一声呵斥之后,他高级白领老婆就一声不吭了的?每每这时,何春生就会抿一大口啤酒,用手指挨个点着那些满眼羡慕的男人们,醉醉地说:“你、你、你、你……全他妈的坏蛋。”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里,充满了肥皂泡一样繁华而易碎的怅然,忽然觉得,无意中他让织锦变成了一颗璀璨耀眼的钻石,用来装点他灰暗的人生,按说,他和织锦的角色,应该调换一下才好。
他常常醉醺醺地回了家,把衣服扯下来,扔在沙发上,钻进卫生间,站在温热的喷头下,眼泪刷刷地就流了下来。
为他把脏衣服扔在客厅的事,织锦和他吵过几次,他依旧扔,其实,改掉这个坏习惯是举手之劳,但,他不愿改,觉得这是织锦降伏自己的举止之一,他不能这样乖乖地束手就擒,他应该保留一点叛逆与反抗以让织锦知道,虽然他赚钱不多,但是,在这个家里,他才是顶天立地的男主人,这个家庭角色,不会因为为谁为家奉献金钱的多少而发生改变。
后来,织锦也就不和他吵了,看见他的脏衣服,就塞进洗衣机,攒到周末一起洗了。每当何春生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她冷冷地看着他,何春生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把屁股狠狠地摔到沙发上,给自己倒一杯水,一边耷拉着眼皮喝一边打开了电视。
织锦说:“春生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何春生笑嘻嘻地看着她,拍拍沙发说:“媳妇,坐下。”
织锦扭身进卧室,咚地摔上门,何春生就谗着脸来敲门,把脸贴在门上,把门敲得很响,嘴里媳妇媳妇地叫着,织锦无奈,只好开了门,她要面子,不想让邻居听见咚咚的敲门声而胡乱猜测,跟何春生吵架,第一个闭嘴的总是她,不是她怕何春生,而是她不想在上下楼梯时被邻居用揣测的眼神上下打量自己,也不愿意被邻居窃窃地议论这个家以及这个家里的男人和她。
周末,织锦还会去江宁路,她已渐渐学会了让李翠红占上风,譬如,承认她是天下最好的儿媳妇、最好的老婆、最好的嫂子、最好的母亲、最好的裁缝、最好的厨娘,这些第一,统统让给她又如何?如果这些能成全一个人快乐,又不剥夺别人什么。
当然,对织锦的奉承,李翠红是有所回报的,她会用布头做一件柔软的睡衣送给织锦,还会用裁衣服的下脚料给她拼个沙发套,虽然织锦永远不会把套子罩在沙发上,但是,接受它们时,织锦的感谢是非常真诚的,是的,东西可以是不好的,她却不能否认李翠红的一片热情是非常有诚意的。
母亲见妯娌两个相处不错,也眉开眼笑的,常常在老楼围成的院子里大声说话,大声地夸相处融洽的儿媳妇,现如今,家有多金多华丽都不是件难得的事,但,妯娌两个能处得这样好,真的很稀罕。所以,母亲经常纠正街坊间对她两个儿媳妇的称呼:“是我们家那姊妹俩。”
母亲的晚年生活非常幸福,老街坊们羡慕的目光就是她幸福的源泉,人为什么要往好里过?其一是过给自己舒服的,其二就是过给别人看的,为什么要过给别人看,就是让别人羡慕嘛,就是让别人觉得自己拥有比他们更多的舒心如意嘛。
这就是母亲对幸福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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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锦程的西点店开张了,越是周末越忙活,柳如意舍不地花钱请工人,常常是忙得顾头不顾脚,织锦抽空就去搭把手,罗锦程虽然在店里,实质性的忙帮不上,也就在柳如意在工作间忙活着烤点心时他张罗一下店面。
织锦去,经常能看见坐在轮椅上的罗锦程凝神地望着西点店的落地玻璃窗,忧伤像一层薄雾在他的眼里,淡淡地,淡淡地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