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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伤嘉年华(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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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伤嘉年华

她因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莱内·里尔克

拂晓在望,仿佛带来忠告。

十分钟前,我拔掉身上所有管子,病房像一只握紧的拳头。随着意识清醒,窗外海景在眼中逐渐成形,胸腔的疼痛也一寸寸复原,仿佛她的名字正在心里搅起一场风暴。

智能手环显示我昏迷了一个多月,邻国那场事故还历历在目,我作为前线记者,受伤只是意外。在她死后,我常常模仿她的无畏,故意将自己抛掷于那些危险事件中,这样自杀式的勇敢令我将一日混淆成百年,得出一生不过一瞬的结论,我才得以在一种心智半盲的状态中活下去。

现在,我惊讶地发现,距离嘉年华开始只剩29个小时。我拆掉头上的绷带,扒来一件白衬衣,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像一个病患,冲出医院,不顾身后的嘈杂。我想把那场嘉年华当作是人生的赎还,而代价却无法估量。

她常提起嘉年华,在思度星,嘉年华每年举办一次,换算成地球年是每三十二年,那是一颗不同于地球所在位面的星球,她总说,那是宇宙为我们敞开的门。

最后那次,她要去一个东亚半岛国家,我把胃药塞她包里,“你又忘了带药,路上犯病可没人救你。上次去非洲没带防晒霜,回来跟个黑人一样,你能不能记得……”

“你有时候挺像我妈,”她对我眨眨眼,“对了,还有半年,我想参加思度星的嘉年华。”

那段时间,新加坡所有人都在谈论嘉年华,有人说那是跟魔鬼交换灵魂,有人说不过是跟哲学家吃一次午餐。她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只是说,有些事是直觉,要去做。

我从来都拗不过她,手里抓着一把她不愿带走的伞,“你先平安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是新加坡《时局》杂志的一线记者,自从妈妈去世后,她常申请去调查报道世界上最危险的事件,非洲疫情、中东战况、灾情救援、人口贩卖、毒品交易……自从开始做编辑,我在经手的文字中看到万物的不同造景,但只有她的陈情攻入心灵,她提纯的世界让我看到有一种宏大的真实隐匿在齿轮之间,而她可以把它们拨回原位。

“肖傲,”她迈出门,又转身接过伞,“你知道,要怎样才能理解别人?我是说,真正的懂得?像父母明白孩子,强者同情弱者,施害者与受害者感同身受。”

我沉默。她随即笑了起来,那双眼睛天真得像是两条通往你内心的隧道。

现在想来,我才醒觉,这个宇宙实际上空前拥挤,以至于在那扇门的内外,不是隔着生与死,只是告白与告别。在时间之外,那是她留下最初和最后的一个问句。

熹微的晨光将我被黑夜抽去的轮廓渐渐还原,我以最快速度冲到国立博物馆。对,去嘉年华的路上,我还有话想对她说。

由于她生前的特殊贡献,AI意识复刻的申请很快通过,很多重要人物在死后都有自己的虚拟人格,被安放在博物馆,成为纪念,好让那些受他们恩泽的人与之对话,他们的思想能继续指导这个世界。

我记得跟她的电子灵魂见面的那天,太阳很大,没有下雨,回家的路上我举起伞,在伞下,我被自己浇了个透。

博物馆二十四小时开放,通道里没有人,我径直奔向“国魂区”,在镜子前瞥了一眼自己的模样:头发凌乱,脸白得吓人,手捂住发疼的心口,衬衣纽扣扣错了位置,整个人就是一个松垮垮的袋子。像个英雄,不是吗?

我站在郑闻夕的名牌前,2010—2037,这名字是她妈妈取的,朝闻夕死,她妈妈说追求真理应该如此。那是一枚红色芯片,卡片大小,刚好能放在衬衣口袋。芯片外面罩着一个玻璃晶屏,骨传导耳机在下方自取。

“嘿,朝闻夕死的那个,是我。”

“肖傲,早上好。”声音从耳机传来,她的数字灵魂羞涩地模仿了她的音色,是脑磁阵列技术将她的意志复刻,然后人工智能对这个电子版本的她稍作润色,在电磁与比特之间,她静静潜行。

“时间不多了,我要去嘉年华,陪我一起。你能解锁吗?”

“你直接打破它可能更快。”晶屏上浮出一个眨眼的表情。

我举起凳子冲那表情砸去,“我只是借你两天,回来记得帮我求情。”

警报响起,只要速度够快,就能从窗户离开,电影里的逃亡流程还包括截下一辆车。我不算礼貌地请司机下来,手环划过他的耳后便携式设备,“钱转给你,车子租两天,我是去参加嘉年华。”他注意到我蓝白条纹的裤子,相信我是个想做英雄的人。

“肖傲,你是帮我完成心愿吗?”她问。

思度。我像一只躲在桑叶间的蚕偷偷咀嚼这个词语。我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不支持她做的决定,我畏惧危险,她偏要纵身跃入其中。而现在,她离世后三个月,安静地躺在我胸口,就这样覆盖了我的心跳。

“不,我是为了我自己。”

最近的位面旅行中转站在新加坡东海岸,我拆掉车里的定位系统,抓紧时间赶路,便来得及。热带风吹散一切潦草,车子行驶在磁感应公路上,当公路跃出地面,就能俯瞰街景和人群,我喜欢从几楼高的窗户外滑过那些玻璃方格,看里面的人各自忙碌。

我喜欢在这世界做个旁观者,第一次看到她,便是我镇日从教室窗口望向外面时淘金般的收获。南华中学的少年时代,记忆中并非似南洋应有的明媚,那时的我个头瘦小,因为口吃,汉语口音很生硬,说英语更是洋相百出。我得保护自己不被欺负,唯一的方法是出了教室后不要说话。可学长在我包里翻到了写给她的信,他大笑着朗读给所有同学听。那封信不长,用了许多比喻,将她比成微凉的风、海的气息,比成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平静无波的生活里,还比成一种世外的语言,我说不出口。

他们继续大笑,我躲在角落,渐渐有拳头砸下来,我开始怀疑那些文字是否是对她的亵渎。身后的嘈杂随着她一声大喝而退去,她捡起那封信,看着我,接着她笑了,把信放进包里。你应该像你的名字一样,她说。我能感觉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在颤动,我站起来挺直背,鼓起勇气与她对视。她比我高半个头,扎着马尾,那脸庞温柔又清冷,眉眼如朝露未被蒸发前一般灵动与纯真。Pro、ud……of……y、y、you,我说。

“‘你写得很好,下次,不如自己念给我听’,”我对她说,伤感混淆着甜蜜在喉咙起伏,“当时你这么对我说,从那以后,我每天含着石头练习说话。”

“我也记得,这些故事……”她说,我胸前的芯片闪烁着光点。

服完兵役后,我知道她去当了记者。我早已长得比她高,能说出任何想说的话,以为自己终于长成一个能保护她的人,也懂得了时间的微妙。后来,我花了几年时间考进她的单位,透过她的书写不断发现这世界的破绽。

路牌显示嘉年华的专属通行道在下个分叉口,她帮我计算着公里数和时间。我的手从胸口放下来,车窗外的风声此起彼落,挂在树的高处,这个时常能听见海浪的国度一切都好似在承受着微微的痛感。我常常有许多由此及彼的联想,而她却不,就像她的文字,很少用比喻。

“你算过你写过多少字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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