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乡(第8页)
“她是真的喜欢你。”
我松了一口气,想起将离的笑容,便觉身体里的冰冷渐渐被驱散。我望向那充满魔力的座椅,忍不住一步步朝它走过去,走向我的命运,“你能告诉我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就像每一个人的灵魂都住进了脑子里,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同时在我耳边说话,我能感受到你们的心跳、呼吸,每一次喜悦和忧愁,当你们疼痛,我的神经也会感受同样的痛楚,当你们流泪,我的双眼从未停止过哭泣。而你们对彼此也同样如此,就像从一个母体出生的连体婴,但是,我在互联程序中设置了一道‘门’,你们虽然能够感官互通,却意识不到自己是脑互联的一部分。”
“听上去像一个谎言。”
“可谎言让我们生存。”
我坐上椅子,嘴里泛起一阵苦涩,椅子后的触手打开了我的前颅,一根细细的金属线插入大椎上的接口,一股电流潮涌而入,继而麻痹全身。
长老在操作台前读取数据,系统显示即将启动主脑的第二次接驳。
“那旧都呢?”我擦了擦不知何时淌下的眼泪。
“革命之后,主脑停止运行,旧都进入大停电时期,也许还有少部分人留在那里,但可能早就互相争斗至死了。”
“什么条件?”
长老停顿了几秒,眼神中带着神启般的光芒,“它……它要把所有知识都存入你的大脑中。”
“所有知识?为什么?”
长老站在原地,操作台上的数据模块飞快跳动,主脑计算的速度达到峰值。我脚下的晶屏全部亮起,操作台上的全息视频散落到地面各处,每一个数据方块都开始全速运算。我坐在椅子上,感觉脚下延伸出一条长长的数字地毯,又像踏着一整片银河。
他一字一顿地说,“可能是时候了,它要你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它要在剩下的人中,选出一个能同时承受人类过往所有的伟大与渺小。这个人,是你。”
“可是……我不配。”我不确定此刻的心情是狂喜还是羞愧,我配不上那些知识,因为我从未参与其中,而现在却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从前人类的智慧有多闪耀,我就有多卑微。
“从某种意义上看,每个有觉知的生命都是一体的,不管这些生命创造出的认知细微到水滴,还是宏大到宇宙,在适当的时机,我们总有机会跳出洞穴,一窥其全貌,你,比我幸运多了。”
“那你另一半的大脑同意吗?”
“我相信它的选择。”
我望着眼前闪烁的星光,有种夜幕降临般的寂寥。
接下来,主脑接驳启动,我的接口渐渐发热,那些知识转换成二进制语言,再被转换成神经编码,通过信号输入的方式传递至我脑中的神经尘埃。
尘埃,只在阳光下才会起舞。而此刻,我感受到半脑里的无数尘埃都在以同一姿态膜拜恒星的光芒,像是迎请这颗恒星入主另一个星系。
它开始蔓延覆盖,或是吞噬,我的身体像一个原生原子快速膨胀出整个宇宙,仿佛一摊水在黑暗透明的镜面上流淌。在膨胀结束之前,我分明感觉到自己被分裂成两半,一如盘古开天地般挣脱混沌的黑暗,一半是天,一半是地。
我知道人类大脑的神经元数量堪比宇宙星辰,两者的共通之处,除了磅礴而神秘,还理应让第一次触碰到它的人体验到顿悟般的启示。如果没有一种必要的战栗,我会认为这一切是理所当然。
我想起那位在树下目睹明星而当下证悟万法实相的王子,他的心情我领悟了万分之一。在他眼里,时间和空间本身是一种错觉,而大乐城和旧都,分裂和愈合,告别和归来,何尝不是错觉。
此刻的我,和过去无数次经历过生死的“我”,显然拥有同一颗大脑。在不息的时间流里,我一次次和自己走失,在这一刻,我们终于久别重逢。
我完全成了一个容器,接着溢了出来,然后填满容器外的全部空间,最终,我们变成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磅礴星云。
此刻,我看到的不只看到的,我感受到的也不只感受到的,所有感官全都失效,或者说是超越。当体验成了体验自身,我很难找到准确的语言来概括我的任何认知。
那是一种与万物融合成一体的奇妙错觉。
终于,神经尘埃完成了它们的工作,仅有的自知之明告诉我,自己离“宇宙”这个概念还很远。经过几千万年的努力,人类依然在自家门口慎独,最多刚刚从核桃般的宇宙中看到了一条蜿蜒回路。
“即使把我关在果壳之中,仍然自以为无限宇宙之王。”一位叫作莎士比亚的文学家如是写道,这句话成了我的第一个念头,就像新生儿第一次触摸到整个世界。
接驳成功。
我仿佛经历了一场高烧,这一切更像是一个完美的仪式。现在,我的另一半大脑独立于我、但又不得不依附于我而存在。
数据方格上的所有光点全部亮起。
众神进入英灵殿。
不知何时,我们回到了上面的主屋,机械人已经消失不见。黎明降临前,我和长老相对而坐,静默无语。我们中间就像立着一面镜子,互相能看清楚自己和对方的一切,但是,镜子里承载的东西再多,都给不了镜子压力。
木窗外,地平线上橙红一片,我喝下那杯凉掉的茶,“我可以出去看看吗?”
他笑了笑,像是答应孩子的请求,“好。”
送别仪式在两天后,大家簇拥着我走到边界线。我看向远方,屋顶升起炊烟,河流边的水车开始运转,鸟叫和蝉鸣组成音律,今天的风速偏低,空气的湿度和温度适中,傍晚会降下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