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平公式(第2页)
气泡从四面八方涌来,城市的框架在极度的高热中软化,坍塌得支离破碎。
那是极其罕见的记忆,左侧的城市仍旧完好,右侧的蜂窝状管道却渐次消融,城市的骨架散落开,支架原本用于维系城市的形状,现在却逐一弯折,上千间挂在支架上的茧状居室脱落下来,翻滚的水流裹挟着气泡,冲散了小居室,又逐渐剥去每一间小居室的外壳。
视线不断晃动,主视角在移动,但热流速度极快,无处藏身。灼热感涌上来,被削弱过的窒息感和极度疼痛持续了一阵,忽然消失。
记忆的主人失去了意识。
他没有死去,否则留不下来第一手的记忆颗粒,他也必定能迅速修补好自己的身体,只要没有死去。
但那一段经历足够给他的余生带去无尽的噩梦。
没有经历过旧时代的贝纳卡很难理解死亡热流,也很难理解记忆颗粒里传达出的焦虑,不安和恐惧。死亡热流总是不经意地闯进贝纳卡的生活领域,所到之处,无人生还。
贝纳卡的全部世界,洋底至冰顶,一万四千公尺,水温渐次降低。海底的熔岩流加热底层海水,形成稳定的高温水层。热流比冷流轻,必然要上升,而上升通道则充满了不确定性,除了固定的洋流通道之外,小股热流经常在大洋中随机形成上升管道,那些上升的热流被贝纳卡称之为死亡热流。
死亡热流无法预测,也没有规律可循,和洋流一样变幻莫测,只有一点是确定的,所有生物都没有在热流里存活下来的机会。
贝纳卡逐渐生长出自己的聚居地,在四万年之后,出现了城市的雏形。城市散落在温水层宜居带,城市位置不断校正,确保它处在经验记载中最安全的位置。
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
贝纳卡建造居室外壳的材料从硝基细菌的尸体堆积变成了硬质的海底化合物,逐渐加厚,但没有哪一种材料能够抵御那些高压过热水流。
从来没有。
以后也不会有。
第三段记忆。
“我很抱歉,他们都死了。”
“可是我还活着。”
“是的,运气很好,小孩。那股热流削掉了半个城市。你也只差一点就死了,别嫌自己伤得不够重。”
安静蔓延开来。水流的触觉也消失了。那是感知系统失灵的极限安静。
一阵轻微的鸣响后,声音又回来了。
“他们回不来了,我很抱歉,伊米亚。我很抱歉。”
记忆戛然而止。
这是一块伊莉安的记忆。
每一块伊莉安的记忆颗粒都是无价之宝,贝纳卡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将他们传递下去。
只因为它们来自已经消失的古老种族伊莉安。
伊米亚是个极其典型的伊莉安名字。伊莉安和贝纳卡是截然不同的种族,泾渭分明,在名字前加上对应的辅音字母也是长久以来的习俗。在伊米亚的时代,伊莉安和贝纳卡住在各自的城市,大小格局也截然不同,只有基础的贸易来往。
但在历史中,贝纳卡和伊莉安无法分离。共生是生存的基础。
贝纳卡的祖先在历史上率先出现。贝纳卡的祖先消耗硝的一种化合物,它们的代谢速度很慢,海洋有足够时间去恢复化合物浓度,但随着时间推移,个体增多,化合物缓慢耗尽,几乎导致了一次彻底的生命灭绝,但幸好在那之前,伊莉安的前身出现了,他们的代谢方向相反,构成了海洋中的物质平衡。
在漫长的岁月里,生命遵从着自己的法则在温暖的海域中生息繁衍。
由于硝基化合物浓度稀薄,活动中过高的速度和能量消耗不利于生物存活,而水温的异常变化又导致环境无常,最后进化给出了近乎惨烈的解决方案,舍弃了所有生物在速度上的优势,加速其生命周期。
直到共生关系出现。
贝纳卡和伊莉安的代谢产物完全互补,但二者的有意识共生却开始得极晚。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直到贝纳卡离开了伊莉安,直到伊莉安彻底消亡,贝纳卡科学家仍旧在研究这一件事的缘由。
共生使得生物的能量利用效率成百倍地增加,二者代谢率同步上升,到达足以支持高度智能的程度。伊莉安的体型逐渐增长到贝纳卡的近百倍,并获得上浮下潜的运动机能,那些能载着共生的贝纳卡寻找合适居住地的伊莉安在进化中留了下来。
但死亡热流始终无解。
它就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出现,毁灭一座村庄,或者城市。预测总是不够准确,大规模的热流有时有迹可循,有时又会突然袭击某座不在热流活跃区的城市,小股热流则更加神出鬼没,那些脱离底层水域的小团过热水流让城市笼罩在无尽的无力与恐惧中。
贝纳卡和伊莉安的基础科学中最重要的一门就是衡平学,专门解决死亡热流的预防和对抗问题,少有建树,可每一步突破都极其重要。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当科学解决了伊莉安和贝纳卡间过度的互相依赖关系之后,共同解决死亡热流的预测问题几乎是维系伊莉安和贝纳卡团结一致的唯一理由。
“我想学衡平学。”年轻的伊莉安大声喊道。
“贝纳卡聚居地不欢迎伊莉安。”小个子贝纳卡尖声驱赶着伊米亚。
“伊莉安的衡平学很糟糕!”那声音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