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与猫(第1页)
男人与猫
关德深
一
第一次见到八哥的时候,我刚刚发了笔小财,回地球探望老朋友。它就躺在三角公园的长凳下,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出于职业原因,加上手头宽裕,我把它送到就近的宠物医院。然后找朋友喝了两个星期的酒。
离开地球前,宠物医院联系我八哥可以出院了。我去接它,看到它左脸一直延伸到耳朵的位置都换成了微黄色的钛合金,左前爪也换成了不锈钢。医生说:“头骨破裂,掌骨粉碎,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我带它回三角公园,留下一包开了口的猫粮,就匆忙赶往附近的航天港,因为我的雇主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那时候我不知道,公园附近还有一群仇家在等它。
再次见八哥是一年之后,我输光了所有的钱,赔了吃饭家当—那些价格高昂的人工智能捕鼠器材,灰溜溜回地球,打算在老友家借住一段时间。那时候我时常捡些破烂,在回收站换几枚硬币,再打半瓶劣酒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度日。酒喝光了就会感叹人生,人类都开发木星了,我干吗还在过着这么浑噩的日子。八哥常常会坐在长凳的另一端,安静地陪我,偶尔用舌头舔它的不锈钢爪子,然后整理那一半非金属猫脸的毛发。
这个时候,它已经是三角公园猫群的总瓢把子,势力扩展到附近几条街道了。大概经历过不少腥风血雨,它正常的那半边脸上又添了两道疤痕,像个“八字”。
几个月后,估摸着债主们差不多已经把我忘记了,我才又踏上离开地球的航班。短途飞船离开航天港,拖着夹杂黑烟的尾焰缓慢往上爬。舷窗外云层覆盖的地面越来越远,5G加速度带来的超重把我压陷在座椅里。飞船不停抖动,发出异常响声。让人忍不住想象这老古董正在一边爬升,一边往地球掉零件。
直到主推器熄火,让人不安的异响和抖动才暂时停下来。重力消失的瞬间,被压凹下的海绵座椅恢复原状,将失重的乘客弹起来,飘**在座椅与安全带的间隙之中。船舱内开始传来个别乘客的呕吐声,让舱内原本就难闻的循环空气变得更糟。
对于这一切,我都习以为常了,无论是廉价航班的舱内环境,还是让新人胃部翻腾的超重转失重瞬间。我想起年少时,自己也会呕吐,父亲必定坐在身旁,一手握着座椅的扶手在失重中稳定自己,一手慢慢抚着我的后背。
如今父亲早已不在了,旁边的座位只系着他留给我的工具箱。
助推器点火,与主推器相比,它温柔得多。飞船开始转向,舷窗先是出现远方星盘状的太空城,然后出现占据整个天空的地球。
工具箱传出“喵喵”两声,把我吓了一跳,宿醉也醒了七分。我用手轻轻拍下工具箱,好让八哥安静一点。昨天晚上我好像问过八哥:“我们去征服星辰吧!”八哥说:“好。”我想起这事脑袋还隐隐作痛,当时我喝了两杯酒,也许是七杯。至于为什么八哥会出现在我工具箱里面,我自己都记不起来了。
与地球政府不同,太阳系联邦极为注重动物保护,甚至到了极端的程度。没有猫狗元素的电影不会入选年度影视大奖。如果你公开宣称自己讨厌猫狗,甚至不能参选联邦议员。
按照联邦宠物法,让猫坐廉价航班属于虐待动物,必须坐商务或以上航班。要早知道,我打死不会冒着坐牢的风险把它带上太空。
飞船旋转了180度,把屁股对准星盘状的位于地球轨道上的太空城。主推器终于再次点火,进入减速环节,噪声再一次把八哥的声音掩盖住,我安下心。减速的噪声比爬升时小,我在座椅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揉了揉太阳穴,闭目养神。
二
我在太空城最外环,通往建设区域的拥挤过道见到老赵。他在移动烹饪车后面向我挥手:“老韩,这边!”我还叫“枫哥”和“韩少”的时候,就认识老赵了。我一只手抱着八哥住的工具箱,单手分开人流,慢慢移动到老赵的摊位前。他解释说最近店铺租金又涨了,维修电器赚不了多少钱,兼职卖起了早餐。
“那些在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食物味道就像锯末,顾客更喜欢来买我的早餐,而不是自动售卖机里面的‘工业品’。”老赵把做煎饼的铲子插回绑大腿的套子里,自豪地给我递过一份热气腾腾的煎饼。他用的两把铲子柄上都带有类似扳机的控制装置,并且由管线连接到腰间的控制中枢,而四个喷气口则分布在他手臂和大腿上。
我探头看看他背后的高压气瓶,点点头。一个背着喷气立体机动装置的违规小贩,逃脱率一定很高。“喵—喵—”,八哥叫了两声,似乎闻到煎饼的香味。我翻开工具箱一端的小盖子,再把盖子支撑平,形成一个小平台。八哥把头钻出来,我把煎饼撕开一半,放在平台上。八哥嗅了嗅,发出满意的叫声。
看到工具箱里的八哥,老赵皱了皱眉头:“你准备在太空城养一只猫?”
“怎么可能?”虽然所有公众人物或者KOL(8)都会养猫来表达自己政治正确,但我不能这样做。想想联邦宠物法那些苛刻而奢侈的宠物饲养标准,就知道自己无法做到:“这只是一个意外,我会尽快把它送回地球。”
老赵名叫赵山河,在他离家出走之前,身边永远站着两个戴墨镜的壮实保镖。至少我们在火星金又日大学读书的时候是这样。如果他不是认识了芭拉,现在大概会成为一个机械工程师,或者家族商业帝国的继承人。
等老赵把所有食材变成钱后,我们才回到他的蜗居小店。“山河维修店”位于太空城人流稀少的某条中型管道。店内除了一些维修中的电器外,还有大堆从回收站批发回来的太空垃圾。只是老赵从来不认为这是垃圾,看在收费便宜的份儿上,客户也不介意他从航天器残骸上回收二手零件来维修电器。
我在山河维修店待了一段时间。到饭点就跟老赵外出当小贩,空闲时间就在垃圾堆里找零件,尝试组装一台堪用的人工智能捕鼠器。我中途去过一次物流托运中心,了解下把八哥托运回地球的费用。与商务航班相比,托运的费用倒是不贵,这笔钱老赵也能借得出,只是了解具体情况后,我还是打消了托运八哥这个念头。
宠物托运公司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猫狗等宠物潮流品种更替的速度远远快于它们的生命周期。有不少人需要处理不想要的过气宠物。这家公司用廉价的一次性着陆器把宠物成批运送到地球,至于着陆的成功率,着陆的地点是否适合宠物生存,根本没人关心。只要不会触犯太阳系联邦法律的遗弃宠物罪,又足够经济,那些对自己宠物失去爱心的人就会选择这种方式,尽管能在太空养宠物的人不会差钱。
打消这个念头后,就只能靠我的手艺挣钱,然后坐商务航班送八哥回去了。我和老赵在店里的垃圾堆中翻出个机器人,修复后还可以活动,只是人工智能程度差了点,它只会说“欢迎光临”和“请慢走”。它以前是一个主题餐厅的接待机器人。这样的机器人是不能独立完成捕鼠任务的,和老赵商量后,决定把它改成远程脑控。只是VR(9)头盔和脑波传感模块需要买新的。
为了挣钱买零件,我接了一单太空城的委托。我坐管铁来到中心城区,这里是太空城唯一拥有“天空”的区域。习惯性地,我抬头看了眼人造太阳,这根长15千米,直径1千米的物体悬浮在太空城的轴心,给中心城区提供温度、光明和昼夜更替。不管你来自地球还是火星,即使见惯海阔天空,但只要你在太空城外环密集的管道里面住上三个月,来到中心城区都会看着天空出神,就像被困在下水道的金鱼终于游进大海一样。
所以这里的住宅是最贵的。雇主是个有钱人,他住在32街道6号,而不是32管道6仓。走在这样的街道上让人愉悦,因为头顶有广阔的空间,而不是只有三米高的弧形蓝色假天空。按照地址我找到6号房,墙上挂着的应急箱已经被打开,灭火器和氧气头盔散落在地,防鼠服已经被拿走。雇主是个年轻人,他穿着防鼠服,像米其林轮胎的卡通人物,站在门口瑟瑟发抖。他看到我,就像身处黑暗中的信徒看到救世主。我走上几步,放下工具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问题了,这里交给我吧。”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男人看到老鼠会尖叫。也许和男士化妆品销量增加和小鲜肉明星普及有关。不管怎样,人类畏惧老鼠,对我来说是好事。因为我天生就具备了不怕老鼠的基因,我的祖父是中国第一艘航母上的防疫员。如果你请我喝多几杯酒,我就会告诉你我祖上曾经官封打鼠校尉,跟随郑和舰队下西洋。
人类与老鼠的战争从帆船时代开始,到宇宙飞船上还没解决。顽强的老鼠不仅出没于飞船的各种管道,破坏线路,而且生命力顽强。它们甚至靠空调冷凝水就可以在没有食物的飞船上存活几个星期。
踏进32街道6号门口,战场很宽敞,就是不怎么打理卫生,有点乱。我放下工具箱,八哥随即推开箱盖的翻门跳出来。
“戒备。”我说。
八哥毫不在意,它前爪推直,屁股往后,伸了个懒腰。我从工具包里拿出紫外线灯,检查通风管道和天花板,没有发现异常的地方。下来后发现八哥趴在沙发缝隙下面,嘴里发出“呼呼”声音。我没听过猫除了撒娇以外的其他叫声,只是记得老一辈捕鼠人提到,传说中猫发现老鼠的时候会发出“呼呼”的叫声。但毕竟只是传说罢了,如今大部分人都不会把高贵的猫和肮脏的老鼠联想到一块,更不相信猫会抓老鼠。
我在沙发附近放置好光陷阱,拿着紫外线灯照射沙发底部,果然发现了亮着荧光的老鼠尿液。我对八哥点点头,把沙发掀起。一只三指大小的老鼠窜了出来。没有高端捕鼠器材,我只能祈祷它会按照预定路线逃跑,然后触发光陷阱。光陷阱会暂时使它的神经系统瘫痪,让它停顿三秒。
一位熟练的捕鼠人,可以在三秒内把老鼠抓住,放进隔离笼里。然而光陷阱没有被触发,这只老鼠居然在光陷阱前一跃而过,落地后继续往靠近地面的暖气管道爬去。眼看就要逃脱了,八哥以惊人的速度追上前,闪电般把老鼠按在爪下。
任务完成后,雇主只瞄了一眼隔离笼里的老鼠,就把视线移开了,一边哆嗦一边给我转账。为了答谢八哥出手相助,我们到餐馆吃了顿饭。我点了份太空城低重力养殖的秋刀鱼,趁侍应不注意,从工具箱的小门递给八哥。它品尝后发出满意的喵喵声,引来侍应狐疑的目光。
回到山河维修店,我花了六罐啤酒和两个小时,让老赵也相信了猫会抓老鼠的传说。于是我们两个理科大叔带着酒意给八哥设计了一套立体机动装置。让八哥可以在离开太空城后,在长途飞船无重力甚至真空环境下活动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