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绉纱小馄饨(第3页)
“想不到我钟放手下,竟如此卧虎藏龙,有这等好本事的人。卫先生放心,我必定将此事查得清楚明白,给你一个交代。”钟放表明自己态度。
卫傥点点头。既然钟放已经表态,他也愿意相信对方查明此事、给他交代的诚意,便向钟放告辞。钟放客气地说改日请他喝一杯,他便笑着答应。待两人道别,出了新百乐门夜总会,驱车归家的路上,他才淡淡地感到心累。倘使没有比较,还不觉得如何,可是有徐惟希珠玉在前,夏朝芳就显得格外幼稚。
卫傥转动方向盘,驶进一条黑漆漆的小巷。
这条小巷夹在两幢商务摩天大楼之间,白日的喧嚣褪去,进进出出的人潮早已如倦鸟般归巢,留下偶有几盏灯还亮着的大厦,岿然矗立。
卫傥下车,注意到巷子里还另外停着几辆车,不由得微微一笑。窄窄的巷弄里没有路灯,只从尽头透出一点点幽光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唯一的陪伴。卫傥循着那淡淡的幽光而去,夏末的夜里白日的燠热尽数退去,淡淡的凉意侵染蔓延,有徐徐凉风卷过,仿佛温柔的手。
待卫傥走到巷子尽头,便是一间原本用作书报亭的一开间小铺子。日间大厦里的人进进出出,小铺子就铁将军把门,紧紧锁着。到了晚间,大厦底楼已经落了门闸,忙碌散尽,小小的面铺子才慢悠悠开门营业。老板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天生一张圆脸笑面孔,微微有些发福,穿红黑条纹衬衫,一条牛仔裤,腰里系着黑色围裙。整间铺子就老板一个人,身为大师傅,同时兼做伙计。老板嘴里哼着沪剧小调,大马金刀地站在炉灶后头,一举一动却都有条不紊、不疾不徐。
铺子里一灯如豆,狭小逼仄的空间只容得下两张折叠桌和四张条椅,先来的食客已经坐在里头,埋头大口吃面。她有一头鸦羽似的乌黑短发,头顶有一个小小的发旋,沉静安然,白衫在昏黄的灯影里格外地醒目。卫傥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向眼都不朝他乜一下的老板说:“一碗鸡汤面,半只白斩鸡,谢谢。”
那头老板闻言揭开锅盖取过团成一卷的面条开始下面,这边卫傥对面的人抬头,露出莹润光洁的脸来。
卫傥朝她微笑:“又碰到了。”
惟希嘴里尚塞着一筷子面条儿,听见低沉好听的男声,一仰脸,卫傥英挺的脸猛地映入眼帘。
“嗨。”她一来刚才气得狠了,又精神高度紧张,所以从夜总会出来便觉得有点饿,二则是不想这么早回家,只影对孤灯,心事欲诉无从诉,索性循着唐心的都市美食传说地图,找到这爿小小的面馆,想吃碗面垫垫肚子,不料又遇见了卫傥。这是怎样的缘分啊!
卫傥扬颌,向鼓着一边腮帮子的惟希道:“一碗鸡汤面吃得饱吗?”
惟希垂睫瞅瞅自己面前的青花大面碗,又瞥了他一眼,暗忖她哪里给他造成她食量很大、一海碗面还吃不饱的错觉?
卫傥浑然不觉自己的话引人疑思,伸手将老板趁隙送上来的一盘白斩鸡朝惟希方向推去:“你来对地方了。此间老板做的白斩鸡与小绍兴、三林塘不相上下,最与众不同是老板家的蘸料,是老板的独门秘方,香气浓郁,口味独特……”
惟希心中暗暗嘀咕,看起来持重的卫傥知不知道他这话说得行云流水,简直像电视购物频道的主持人一般,居家得不可思议,与他最初留给她的沉稳又带点神秘的印象截然不同。这样想着,她的嘴角便漾起一朵小小的笑来。
卫傥只觉得这黯淡的灯光下,忽然开出一支白兰花,甜润得使人忘却烦恼。
当老板将一碗鸡汤澄黄清澈、撒着碧绿葱花、香喷喷的汤面放在卫傥跟前时,他才收起自己难得一遇的文艺情怀,不再攀谈,从筷笼里取了双竹筷,开始吃面。
第一口筋道爽滑的手擀面落肚时,卫傥心里忽然浮现出一句文艺得不能更文艺的话:我心安处,是我家。
惟希回到家一夜好睡,一点心理负担也无,次晨醒来神清气爽,洗漱出门,到离小区不远的点心店吃早饭。
点心店开在菜场边上一排沿街的门面房里,左有老广东茶餐厅,右有香飘千里馄饨,这间主打本埠传统点心的小店夹在两店之间,生意却丝毫不受影响,每天都火爆到排长队。
小区和周边社区的阿姨爷叔也早不似以前紧巴巴每天泡饭酱瓜将就一顿的人家,不是出来买菜顺便吃了早点回去,就是拿着小不锈钢奶锅,买豆浆生煎回去。趁排队的功夫,平时在小花园里一道晨练跳舞的老人们还不忘闲聊。
“张家妈妈,你孙子快上小学了吧?”老先生中气十足。
“是呀,王家阿伯,你外孙女啥时候办酒席啊?要发糖给我们吃哟!”老阿姨眉开眼笑。
“他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一早就讲好不办酒席,不让爸爸妈妈辛苦操劳,要旅游结婚。”老先生颇想得开,“他们欢喜就好,我们做长辈的不参与!”
“哦唷,很新潮的嘛!旅游好啊!我要不是得帮儿媳妇带小孩,我也约上老姐妹去旅游!”
一天就在这样热闹的晨光中拉开序幕。
惟希耳听得老阿姨老伯伯花样晒各自的幸福退休生活,笑眯眯地吃了一客生煎和一碗撒着蛋皮紫菜的绉纱小馄饨。菲薄透明的皮子里裹着一点粉红色的肉馅儿,碧绿生青的葱花,嫩黄色的蛋皮丝儿,似透非透的紫菜,再舀上一勺猪油,汤头鲜香无匹。小馄饨吃在嘴里,皮子滑嫩,仿佛一条小鱼,不及细尝,吸溜一下已经落肚,满满的幸福感顿时升起。
惟希想,这才是快乐的一天的正确打开方式。
吃罢早饭,惟希在老板娘殷勤的招呼声中笃悠悠取出餐巾纸抹嘴付账,往不远处的地铁站去搭乘地铁上班。地铁里不知道是哪个乘客仿佛将一整瓶迪奥沙丘男用淡香水打翻在了身上,再如何诱人的香气在密闭空间里也如同刺鼻的杀虫剂叫人吃不消。又有人带了韭菜饼上来,拥挤的车厢里一股子浓烈的香水味与汗味和熟烂韭菜味混杂在一处,引得不少乘客蹙眉低咒,更有人拼命往里挤,只想离味道的中心远一些。
惟希暗暗想:搭乘便捷快速但是个体感受并不美妙的地铁,和驱车堵在工作日早高峰的路面上,真是个两难的抉择啊!
当胸口挂着孩子身后背着大包的妇女挤过惟希身侧的时候,惟希浓长好看的眉毛轻轻一挑,蓦然伸手钳住妇女的右手手腕,淡声说:“把东西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