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辈子 一(第1页)
他这一辈子一
这里要说的是大名鼎鼎的李鸿章。
李鸿章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是腐朽没落、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晚清的社会时代产物,是中国官僚体制下的一个集大成者,是清代官场的一个标本。
首先,李鸿章是个“不倒翁”。一生中,他始终处于各种矛盾的中心,经常在夹缝里讨生活。上面坐着阴险的老太后、怯懦的小皇帝,身旁围绕着数不清的王爷、太监、宰辅、权臣,一个个钩心斗角,狗扯羊皮,像乌眼鸡似的。而李鸿章居然能够斡旋其间,纵横肆应,游刃有余,如他自己所说“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在他当政的几十年间,朝廷的每一件大事都和他挂连着。咱们不妨掰着指头算一算,晚清时期那几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哪一个不是经他手签订的!他真的成了“签约专业户”。这样难免遭来连番的痛骂。可是,骂归骂,他却照样官运亨通,而且越做越大。单就这一点来说,当时的满朝文武,从他的老师曾国藩算起,包括光绪皇帝的教师爷翁同龢,号称“变色龙”的张之洞,还有后来的阴谋家袁世凯,大概没有谁能比得过他。
这当然得力于李鸿章宦术高明,手腕圆活。他有一套善于腾挪、招架的过硬本领,是一个出色的“太极拳师”。
李鸿章还有一种形象,就是“撞钟的和尚”。“我能活几年?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这是他的夫子自道。当时掣肘、下绊者极多,他处境十分艰难,话里夹带着哀怨,透露出几分牢骚。那时候,社会上流行着两首《一剪梅》词:
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
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通,一味谦恭。
大臣经济要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
万般人事要从容,议也毋庸,驳也毋庸。
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
大家赞襄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
流芳百世更无穷,不谥文忠,便谥文恭。
这形象地概括了晚清官场中的流弊。不过,李鸿章的勤政是出了名的,他既做官又做事,不是那种“多磕头少说话”、敷衍塞责、坐啸画诺的混混儿。七十四岁那年,他还奉旨出访俄国,尔后水陆兼程,遍游欧美,历时二百天,奔波九万里。对于大清王朝,他称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然,最具哲学意味的还是“裱糊匠”的形象。李鸿章曾把清王朝比作一间破纸屋,自己是个裱糊匠,不过东补西贴、敷衍一时,支吾对付而已。正所谓:屋不成屋还是屋,糊无可糊偏要糊。他所扮演的正是这种角色。
他这一辈子,虽然没有大起大落,却是大红大绿伴随着大青大紫:一方面活得有头有脸,风光无限,生荣死哀,名闻四海;另一方面,又受够了苦,遭足了罪,活得憋憋屈屈,窝窝囊囊,像一个饱遭老拳的伤号,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北宋那个“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是“忍把浮名,换得浅斟低唱”;“李二先生”倒是:忍把功名,换得骂名远扬。
二
李鸿章所处的时代——如他自己所说——为“三千年未有之变局”。
李鸿章出生于道光继统的第三个年头(1823年)。鸦片战争那一年,他中了秀才;从此,中国的国门被英国人的舰炮轰开,天朝大国的神话开始破灭。封建王朝的末世大体相似,但晚清又有其独特性。其他王朝所遇到的威胁,或来自边疆,或遭遇民变,或祸起萧墙;而晚清七十年间,海外列强饿虎扑食一般蜂拥而上。外边面临着瓜分惨剧,内囊里又溃烂得一塌糊涂,女主昏庸残暴,文恬武嬉,官场腐败达于极点。在这种情势下,李鸿章的“裱糊匠”角色,可以说是命定的。
当然,这并非李鸿章的初衷。由于深受儒学熏陶,他从小就立下了宏誓大愿。二十岁时,他写过十首《入都》诗,里面满是“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出山志在登鳌顶,何日身才入凤池”“倘无驷马高车日,誓不重回故里车”之类的句子。果然,第二年他就中了举人,三年后又中进士,入翰林。李鸿章在参加殿试时,借着“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的考题大肆发挥:“今夫举世波靡之会,必有人起而任之,使皆以缄默鸣高,则挽回气运之大权其将谁属也?”坦然以力挽狂澜、只手擎天自任,大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骄人气概。
李鸿章在他七十八年的生命中,以1862年经曾国藩举荐出任地方都抚为中线,前后恰好都是三十九年。他历任江苏巡抚、两江总督、湖广总督、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两广总督及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1901年因病死在任上。他是晚清政坛上活动时间最长、任事最多、影响最大的核心人物。
热心仕进,渴望功名,原是旧时代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追求,但像李鸿章那样执着,那样迷恋的,却古今少见。一般人“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李鸿章则不分顺境逆境,不问成败利钝,总是有进无退。他把功名利禄看作**,入仕之后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官场,真是生命不息,做官不止。他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官迷”。俞樾和李鸿章都是曾国藩的弟子,曾国藩说他们两个一个拼命著书,一个拼命做官。以高度的自觉、狂热的劲头、强烈的欲望追逐功名,是李鸿章的典型特征。
李鸿章一生功业甚多,但让他蜚声中外,以至成为“世界级”名人的,主要在洋务、外交方面。在慈禧太后和洋人的心目中,李鸿章与清廷的外交事务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每当大清国外事方面遇到了麻烦,老太后总是“着李鸿章为特命全权大臣”。于是,这个年迈的衰翁便披挂上阵,出来收拾残局,做一些“人情所最难堪”之事。在他生命的最后十五年,竟连续签订了《中法新约》《马关条约》《中俄密约》《辛丑条约》四个屈辱条约。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可以想见,李鸿章在西太后身边,日子是不好过的。相传,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与李鸿章交谈时,曾暗喻他只会打内战;他听了喟然长叹道:“与妇人孺子共事,亦不得已也。”老李当然无法与老俾相比。威廉一世和老俾君臣合契,是一对理想的搭档。书载,威廉皇帝回到后宫,经常愤怒地摔砸器皿。皇后知道这是因为受了老俾的气,便问:“你为什么这么宠着他?”皇帝说:“他是首相,下面许多人的气他都要受,受了气往哪儿出?只好往我身上出啊!我又往哪儿出呢?就只有摔茶杯了。”老李受的气绝不会比老俾少,但他敢找“老佛爷”出气吗?
李鸿章在甲午战争中声名尤为狼藉,民怨沸腾之下,清廷不得不给他“禠去黄马褂”的处分。一天,江苏昆曲名丑杨三演出《白蛇传》,在演到“水斗”一场时,故意把台词做些改动,说:“娘娘有旨,攻打金山寺,如有退缩,定将黄马褂剥去。”观众心领神会,哄堂大笑。李鸿章的鹰犬也都在场,恨得牙痒痒却又不便当众发作,但事后到底把杨三弄得求生无路,惨痛而死。悲愤中,有人撰联嘲骂:
杨三已死无苏丑;
李二先生是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