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上善若水与草木皆兵(第1页)
六、上善若水与草木皆兵
李凤章返身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大卷筒,几下解开,原来是一把舆图,有大有小,有新有旧,有赣皖苏浙四省图,还有四省府州县分图,山川丘原,溪河湖泊,城镇村寨,道路阡陌,细细标注在上面,毫不含糊。这正是李鸿章梦寐以求的好东西。老五确是有心人,要他留意各处舆图,他就真弄了一大把回来。
此后李鸿章天天躲在棣华书屋里,认真解读琢磨舆图内容,以致废寝忘食地步。还拿出以前收集到的各类舆图,相互比对,甄别考究。最详尽的还是府州县分图,连小村小寨,小溪小桥,小山小岭,都标记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打仗有条件,离不开充足的兵力和源源不断的给养,可面对具体战斗,还得在细节上面下功夫,细节又取决于对地形地貌的了解和熟悉。回想这几年打过大小数十仗,若手头有此类详尽的分图,细节处理得当,也不至于胜少败多,到处受挫,弄得丧家犬似的,惶惶不可终日。
更难得的是安徽与江苏两省府县分图比较齐全,若能拼接到一起,必是较为完整的省图。只可惜没有足够大的纸张,将这样的省图制作出来。
这日李凤章走进棣华书屋,见舆图摊满一地,说:“二哥干啥呢?”李鸿章指着地上说:“老五看清楚咯,这是什么?”李凤章低头瞧瞧,说:“真有意思,将各县小图拼接拢来,就成为完整的安徽全图。料世上还没如此详尽的省图。”李鸿章说:“如果制出此等省图,岂不大有用场?”李凤章笑道:“这好办,用米浆粘贴起来就是。”
“用米浆粘贴也未尝不可,只是不好收藏携带。”李鸿章说,“县图已很详细,偏省图及我原收集的舆图上某些内容,县图里又找不到。如安徽省图上查得到磨店后面丘岗名,合肥小图竟漏掉没注,怪也不怪?”李凤章道:“二哥是说,大图没小图细致,同时小图也有遗漏,如果取大图与小图之优长,制成内容齐全的省图,就比较完善了?”李鸿章说:“知我者,五弟也。可是谁制得出这样的省图呢?就是制得出,没有大幅纸张,也枉然呀。”
李凤章挠挠耳腮,说:“还别说,凤章倒是见过一种包装用的黄皮纸,足有两张书桌大,用来制作这种省图,再妥不过。”李鸿章惊喜道:“在哪儿见过,可否给我弄几张?”李凤章说:“大哥放心,年后我就有趟生意要跑,弄几张回来就是。”
也就李凤章有办法,散年后外出跑上一趟生意,果真带回好几张少见的大幅黄皮纸。纸质还不错,软软的,便于卷藏携带。李鸿章喜不自信,将黄皮纸摊到桌上,拿支细管小笔,借鉴已有各种舆图,开始描画起皖省分府图来。却没想到,这是个精细活,自己根本做不了,描完半张黄皮纸,竟像鬼画弧似的,惹得兄弟们笑掉大牙。
李鸿章只好搁笔,不再糟蹋黄皮纸。李鹤章出主意道:“去年布置庐州城防时,在一条偏巷发现一家装裱店,里面挂有几幅猫画,须眉缕析,纤毫毕现,好不逼真。咱进趟城,把黄皮纸交给店主,保证能做出满意的四省分府图。”
“那就请三弟帮个忙。”李鸿章甚喜,让李鹤章带上黄皮纸和大小舆图,还有一大包银子,去了庐州。见银子分量足够,装裱店老板推掉其他生意,带着几位徒弟,花去整整一个月时间,将四省分府图绘制出来。一式两份,该绘的都已绘上,令人满意。
其时湘军收复江西九江,水陆齐发,大举东进。太平军知道一时没法突破南北大营,派出主力,向皖省集结,先后打下来安、滁州、凤阳、怀远,准备往西开拔,与湘军较量一番。眼看皖省在劫难逃,李鸿章忧心忡忡,几经犹豫,还是带上舆图,打马出村,望庐州驰去,准备拜见福济,献图助其抵御太平军。
谁知抚衙出奇地安静,根本感觉不出大敌来临的紧张气氛。走进签押房,只见福济枯坐桌旁,半天没认出便服于身的李鸿章,直到他开口叫声福老师,才猛然反应过来,讷讷道:“原来是少荃,你怎么进城来啦?”
“许久没见福老师,特来看看。”李鸿章掏出自制皖省分府图,摊到桌上。福济瞧两眼,叹息道:“可惜俺已用不上它。”李鸿章吃惊道:“用不上它,这是为何?”福济悻悻道:“明天咱就离开抚衙,离开庐州和安徽,回京接受皇上处置。”
李鸿章这才发现,福济脑袋上的头品顶戴已然不见,身上也不是巡抚官服,像自己一样穿着普通服饰。没等李鸿章发问,福济又道:“少荃回家续制后,安徽局势一天天恶化,尤其近两月以来,滁州等地又陷贼手,皇上恼羞成怒,下诏斥臣日久无功,褫去官衔和头品顶戴。老夫征战安徽多年,勉力支撑危局,没有功劳有苦劳,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
本想会过福济,交出分府图,就回磨店,这下见福济去职遭贬,万念俱灰,李鸿章相反不好立即走开,留下继续陪他说话。福济又道:“诏书下达后,抚衙就门前冷落,鬼都不再现身。连我一手提拔的满汉官员也躲得不知去向,仿佛我身上长着麻风,会传染给他们。不意少荃专程跑来看望,真让老夫感激涕零。”话没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李鸿章安慰几句,道:“福老师卸任,谁来接替?”福济说:“翁同书。”
翁同书原在江北大营统帅德兴阿手下帮办军务,月前才以候补侍郎分领数营清兵,进驻安徽。李鸿章道:“翁同书受命候补侍郎没几天,便实授巡抚要职,长进蛮快嘛。”福济道:“这不奇怪,谁叫他生在翁心存家?翁心存乃堂堂帝师,先后出任过工部和兵部尚书,现又以协办大学士管理户部,手眼通天,在皇上耳边念念经,给儿子弄个巡抚啥的,皇上能不买他面子?老夫甚至怀疑翁同书胞弟翁同龢咸丰六年点状元,只怕也与翁父不无关系。”
说起翁心存,李鸿章还真没半点好感。记得居京期间,自己两次进翁府拜访,翁心存都爱理不理。原因是曾国藩官不过侍郎,学问与名头却盖过他炎炎帝师和堂堂尚书,而曾李两家又打得火热,要老头子给李鸿章好脸色也难。弄得李鸿章老不自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不迈进翁家大门半步。不过李鸿章不便背后说人长短,问福济道:“翁同书何时到任?听说他早已离开江北大营,移驻定远。定远离庐州不远,要不了几天就可抵达,”
福济说:“一个多月前翁同书就卸掉原职,西行入皖。谁知到定远后,却停下脚步,没再动作,也不知他小子搞什么名堂。皇上要我办完交接再起程离皖,两个月内赶回京师,翁同书迟迟未至,我再耽搁不起,明天非动身不可,不然复命迟了,又会惹皇上不快。”
翁同书有意思,急不可待奔皖抚位置而来,到得离庐州仅百里的定远,竟收住步子,徘徊不前,是不是担心太平军攻打庐州,搭进自己小命?庐州城高墙厚,守军人数不少,翁同书又带着绿营兵,还有秦郑两位总兵所领清军可用,调度有方,布防得法,太平军一时三刻不可能得逞。只要庐州不失,待湘军浩**西来,双方联手打反击,定能击溃太平军。
这是李鸿章肚里设想。福济已卸任,即将离皖北上,也就不再关心安徽局势和庐州安危,摆上好酒好菜,款待李鸿章。一个已脱去官袍,一个早不在职,彼此不再属上下级关系,也就少了客套,多了随意,酒喝得畅快。一畅快,福济舌头灵活起来:“转战皖省数年,老师最大失误不是打败仗,不是丢掉皖抚帽子,是对不起少荃你这个学生啊。”
李鸿章知道福济要说什么,笑笑道:“福老师何出此言?没您老人家,学生也不可能从小小六品,连晋数级,直至三品按察使衔。福老师大恩大德,学生没齿不忘。”
这话福济爱听。自己虎落平川,一个个躲得远远的,李鸿章还老远跑来看望,福济能不感动?慨然道:“老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没抓住时机,让少荃组建淮军。你回磨店后,老师才反省,这几年你奔波于皖省战场,吃了不少亏,不是你不善战,是没有一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武装。也怪老师私心作祟,怕你翅膀一硬,不再听命于我,才瞻前顾后,没能全力促成你组建淮军,否则安徽局势也不至于如此不堪,我这个巡抚或许能多做几天。”
说来说去,福济耿耿于怀的,还是自己的巡抚位置。倒是李鸿章不再计较旧怨,已坦然得多。安徽位置特殊,即便匆匆组建淮军,也不见得有作为。这与湘军成军不同。太平军倾巢东进,湘军平地而起,光复湖南,占据湖北,拥有自己战略基地,再无后顾之忧,只管步步为营,沿江东下,不断扩大战果。安徽就在洪秀全家门口,前后左右都是太平军,难免顾此失彼,按住葫芦浮起瓢,多一支淮军也无济于事。也不知巡抚换人,湘军一天天逼近,安徽能否出现新气象,然翁同书那做派,连庐州都不敢靠近,比福济只怕也强不到哪里去。
眼见庐州危急,家园不保,李鸿章心有不安,琢磨着要不要去见见翁同书,呈上安徽省图,帮他稳住阵势,只等湘军入境,收复全省。
酒喝到深夜,李鸿章留宿抚衙。翌日送福济上路,他拉住李鸿章双手,说:“少荃下步作何打算?”李鸿章说:“还没想好,丁忧期满再说吧。”福济说:“眼下你有翁同书、和春、曾国藩三个去处,不知你会选择谁?”李鸿章说:“还请福老师指点迷津。”
“翁同书背景深,又有江北大营作后盾,打开安徽局面不是没可能,可此人格局不大,不足为恃。湘军能征善战,朝廷需其配合作战,又担心尾大不掉,曾国藩至今仍是侍郎身份,连署理巡抚都没捞到,湘军发展空间受限。南北大营为皇上手中王牌,尤其和春所统江南大营,规模大,粮饷足,乃收取金陵当然主力。”福济说到此处,停顿片刻,继续道,“少荃与和春合作过,他对你还算欣赏,若有心去他那里,为师可向他举荐你。”
其实李鸿章早动过投奔和春的想法,后听五弟说南北大营兵多粮足,却纪律松弛,军心涣散,才打消了此念。照福济所言,翁同书没格局,曾国藩前景不明朗,还真只有和春江南大营可去。李鸿章正在沉吟,福济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道:“这是为师写给和春的亲笔函,专门推荐你的。你安顿妥母亲妻女,就去投和春,他定会给你安排适合位置。”
接过信函,望着福济车驾渐行渐远,李鸿章才扬鞭策马,朝磨店驰去。半道忽又勒住马首,转向东北。李鸿章准备先会会翁同书,不是找他谋职,不过想把安徽分府图交给他,希望他借此还庐州乃至整个皖省以安宁。
一口气跑出三十多里,李鸿章又犹豫起来。两次拜访翁心存的情形回到脑袋里,真担心翁同书跟其父一样,没把你这无职无权的在野官员放在眼里。比起当年,如今翁家越发炙手可热,要大学士有大学士,要巡抚有巡抚,要状元有状元,连痒生出身的老二翁同爵也做上盐运使,满门都是牛人,此时去见翁同书,不是热脸往冷屁股上贴么?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身边奔过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转瞬消失于前路尽头。凭经验,李鸿章知是加急驿马,大概军情紧迫,到什么地方去报信。
踌躇半天,天色暗下来。干脆找个地方歇脚,待睡上一晚,冷静想想,再作决定不迟。天亮醒来,重又变得信心满满,继续往东北方向奔去。跑出十多里,又有快马追上来,再超越过去。李鸿章觉得不对劲,经过一处驿站时,下马打听,才知陈玉成从天而降,调动数万太平军,将庐州团团围住,城里守军招架不住,连派快马,去定远求翁同书速发救兵。
军情如火,自然不是去给翁同书献图的时候,李鸿章转掉马头,往回急驰。到得庐州城外,发现城池已失。记得咸丰五年冬,在和春和福济指挥下,李鸿章诸将踏着战友尸体,舍命攻下庐州,不想一夜间复又失陷。太平军人多嘴多,要吃要喝,城里供给不足,会不会下乡扫**呢?想到这里,李鸿章鞭打黄膘马,赶紧往磨店飞奔。
不幸的是,磨店已非往昔磨店,百孔千疮,惨不忍睹,再无一处齐整院落,一间完好房屋。李家老宅冒着青烟,大火刚息不久,上院下房被烧得黑糊糊的,不成体统。残存房子一片乱糟糟,碗朝天,盆朝地,柜子床架东倒西歪,桌椅板凳横七竖八,能穿能戴能盖能用的都被掠得精光。火没进仓房,可里面空空如也,颗粒不剩。至于栏里的牛羊猪,圈里的鸡鸭鹅,园里的瓜果薯,早被劫掠一空,啥都不见。李鸿章悲伤之至,蹲到地上,双手抱住脑袋,想哭无泪,欲嚎无声。自己怎么也有朝廷三品官衔,卫国国破,保家家亡,家人不知所终,未知死活,还有何脸面苟且偷生,存活于世!还不如跳进宅前塘里淹死,一了百了。
又想起现任巡抚翁同书,赴任途中知道庐州危急,竟贪生怕死,龟缩于定远城里,迟迟不肯西进。若他能及时到任,调动各方兵力,组织城防,庐州也不至于轻易落入敌手,害得城乡百姓遭殃罹难,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正愤愤然,院外有人进来,喊了声二哥。李鸿章回头,惊喜道:“原来是六弟。母亲大人呢?家里人没事吧?”李昭庆说:“有几位哥哥保护,母亲和一家大小已躲入屋后密林,二嫂和侄女也安然无恙。估计二哥会回磨店,大哥派我回来守候,好跟家里人一起外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