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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杯(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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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杯

[慢火车要开进有你的长沙,路边开着小白花,酒吧里有人在跳伦巴,属于我们的舞蹈是恰恰。亲爱的人啊,请你为我再弹一弹那把好吉他。]。

十年前的长沙不像现在这么喧嚣混搭,校园里开着蔷薇,来来回回的都是朴素规矩的学生。教学楼是老房子,春末夏初雨水充沛,满墙爬山虎,课余时在走廊上谈天说地,吃一盒酸奶。

那年的乔和乐念初二,白衬衫,红裙子,蓝色书包上有只傻笑的米妮。晚上还要上自习,很多人的晚饭就在校外的小饭馆解决,三五个人一桌,点两菜一汤,分量大,油水足,吃得眉开眼笑。

几个要好的女生都住得近,纷纷回家吃饭了。乔和乐照例是一块面包一瓶水,坐在单杠上慢慢吃完了,掏出物理书预习,她的成绩不够好,得加把劲。不远处的操场上有场足球赛,没什么人看,男孩子仍然乐此不疲。

春天太阳落得早,暮色降临,转眼课本上的字迹模糊难辨。乔和乐合上书,有人远远地跑过来,皱着眉,劈头就是一句:“喂,别乱动,我在画你!”

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穿件蓝衬衫,戴顶手工帽,帽檐拉到眼睛上,洋洋得意地将手中的画纸递给她看。她伸手去接,少年江嘉良存心逗她,飞快地在她眼前亮一亮,嬉皮笑脸:“还没画完呢。”

乔和乐决心也逗逗他,她听江嘉良的话,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好,安静地让他继续画。天色愈发暗沉,江嘉良画下最后一笔,抬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乔和乐不做声,在笔记本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名字,拿给他看,舔舔嘴唇,笑了笑,俯身去看那幅画。

画中的少女很入迷地读着物理,额前的发垂落下来,春天的蔷薇刚开,像一盏一盏的小灯笼,她就坐在灯中央,周身明亮得让人几乎要盲掉。乔和乐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他会把自己画得这样好,江嘉良犹豫了一下:“好的,送给你。”看样子他还挺舍不得,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得画了一幅世界名作。”

乔和乐笑,从书包里掏出两只苹果,随手抛给他一只,像干杯那样,碰一碰,喀嚓喀嚓吃掉它。从一开始,她半句话也没有说,只肯点头和摇头,江嘉良以为她不能言语,心里惊讶,就生出惋惜之意,把画递给她,局促歉疚又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是哪个班的?”

上课铃声在这时响起,散落在操场的同学潮水般向不同的教学楼涌去。乔和乐匆匆收起课本,走了两步,回头看着江嘉良。江嘉良跟上她,又问:“你是哪个班的?”

乔和乐遥遥一指,抱起书包,向那端跑去。江嘉良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视着那女生的背影,嘴角慢慢弯起一个笑容。

那夜空气清朗,天上一轮好月亮。而他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么亮的月光,白花花的,盐一样,一层接一层,致密地撒在谁的心口。

[我翻阅了整本诗集,想把我们的恋爱,冠以更好的形容。后来我找到了一个词,它叫做情有独钟。]

当天晚上下自习时,乔和乐跟几个顺路的女生并肩向校门口走去,聊几句八卦,笑得前俯后仰。猛地看见暗影里站着一个人,和乐的笑声便嘎然而止,那人推着一辆单车,一下一下地摁着车铃,丁零零,丁零零。

和乐走到江嘉良跟前,他拍了拍后座,她咬着嘴唇,听到女生们哄笑起来:“乔和乐,你谈恋爱啦?”

和乐不说话,江嘉良也不说话,接过她的书包,往单车前框里一扔,跃上车,双腿撑地,笑嘻嘻地望着她。

笑声更响了,和乐的脸红到耳后根,想了想,还是坐上他的车。

为什么不呢,她喜欢他。十五岁的少年,面孔黝黑,爱玩爱笑,她珍藏着他的画,画中的她,多么优美。

校门往右,是一条笔直的大道,江嘉良也不问她家住在哪儿,一径向前。他的车技不错,左冲右突,仿若轻舟已过万重山,眨眼就将那帮同学甩在身后。和乐伸出手指,在他背上轻轻写着字,他痒痒,边笑边躲,问她:“喂,你写的是什么字啊?”

他的车骑得歪歪扭扭,在寂静的路上放声唱起了歌,却只会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咦,他唱歌跑调呀,要留神听,才辨得出是《春天在哪里》的旋律。他知道吗,她写的是,春风沉醉的夜晚。

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滴哩哩哩哩,滴哩哩哩哩,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于是她在心里偷偷叫他黄鹂,就是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上的阿黄和阿鹂,阿嘻阿哈地笑话人。

街灯亮着,不多时便到了湘江大桥。黄鹂浑然不觉自己多了一个绰号,正正经经地向她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是江嘉良。”

长沙最美是深夜,桥上有风,桥下有船,远处是万家灯火,烁亮如黄金。江嘉良自顾自地说着话:“我是北京人,上星期才转学到长沙,我爸是画画的,所以我自幼学画,不过——”他顿了顿,不好意思似的,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我爸不是什么画家,或美院教授,他画的是赝品,也就是……临摹大师的真迹。这些伪作几可乱真,获利也不少。但我要画的是别的,别的,你明白吗?”

少年江嘉良将两手插进迎面而来的浩**风里,意气风发地重复着:“我要画的是别的,马蒂斯那种……乔和乐,你就是我的模特。”

十四岁时,乔和乐是个牙套妹,并且有些近视,又嫌戴眼镜不好看,总习惯性地眯着眼。她并不算是美丽的女孩,班里的无聊男生评选了十大美女,她不在其列。然而在江嘉良的画笔下,少女低眉颔首,是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美。

城市灯火婉转,江水波光潋滟,江嘉良趴在大桥栏杆上,衣衫被晚风吹起来,他有双清亮得如同暗夜晨星的眼睛。大概就是在那时,乔和乐开始试图和自己对话。我是个怎样的人?我想要怎样的人生?我的未来和什么相关?

一张白纸,一支笔,就能涂抹出那样的气象万千和崭新梦想,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让自己舒服地呆着的世界。

她决定跟着江嘉良学画。

[群起聒噪,美人赠我微笑,功名丢在九天云霄。]

捶他两下,是向左拐,三下,是向右拐,拍拍他的头,就是停下来。

得儿驾,得儿驾,吁——

乔和乐坐在单车后,打着拍子,乐不可支。江嘉良不时回过头看她一眼,也笑着。路边有一家很大的游戏厅,乔和乐拍拍他的头,车停下。

游戏厅里很吵闹,欢呼声和骂声交汇,烟味和汗味并存,灯光五彩缤纷,明明灭灭,不是一个整洁清爽的地方。乔和乐从没来过这里,但她想带他来。往投币点唱机里扔三枚游戏币,音乐响起,是她很喜欢的老歌,“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义。”

游戏币还多了几枚,就去钓娃娃。江嘉良的运气出奇好,一直在赢,乔和乐抱着大大小小好几只娃娃,他还在赢。她差点叫出声:“够了的啦,抱不动啦。”想一想,她在他面前是噤声的,便住了口。

从识得他伊始,她就变成了一个哑巴,听取他,顺从他。她抱着一堆娃娃,江嘉良左手臂里夹了最大的一只维尼熊,缓缓地推着单车和她并肩走,语气遗憾:“可惜十二生肖里蛇和马被人钓走了,不然我们可以凑齐一整套。”

所有的好东西,他都想一股脑儿地全堆给她。她不要都不行。真的,她不要都不行。他把她送到那一大片小区门口才分手,目送着她离去,夜色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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