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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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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琼答道:“此恩王琼没齿难忘,只是战乱频繁,百姓甚是艰难,请您带着儿孙们,到太原我家里去饱食吧!”

“谢王督台美意。”话音刚落,老翁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琼也是迷信之人,醒后当即给家人写信,为祭蚂蚱助战,太原老家的百亩良田从此不再耕种,留作蚂蚱地。

5

嘉靖七年秋,王阳明肺痨病情加重,自感时日不多,便上疏请求致仕,希望能将苟延残喘之躯带回余姚故里。随后,王阳明乘船出发,希望在途中接到恩准圣旨。

船儿行驶到乌蛮滩,船夫说前面就是伏波将军庙。

东汉时期,伏波将军马援南征安南国后,又平定了岭南民乱,而后为郡县修治城郭,开渠引水,灌溉田地,便利了当地百姓。百姓为纪念马援,便在这儿建造了伏波将军庙。

王阳明听闻后立感惊异。他让船靠岸,自己前去叩拜伏波将军,心中感慨道:“我十几岁时梦中拜谒伏波将军,今日所见,宛如梦中。”当即赋诗一首——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

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

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

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

到了广州,王阳明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但圣旨还迟迟不来。头脑清晰的王阳明知道自己擅离两广守地意味着什么,无奈的他上了人生最后一道奏折《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

臣以忧病,跗伏田野,六年有余。蒙陛下赐之再生之恩,锡之分外之福,每思稽首阙廷,一睹天颜,以申其蝼蚁感激之诚,遂其葵藿倾戴之愿。既困疾病,复畏讥谗,六年之间,瞻望太息,竟未敢一出门庭。夫蒙人一顾之恩,尚必思其所以为酬,受人一言之知,亦必图其所以为报,何况君臣大义,天高地厚之恩!上之所以施于其下者,如雨露之沾濡,无时或息,而下之所以承乎其上者,乃如顽石朽株,略无生动,此虽禽兽异类,稍有知觉者,亦不能忍于其心。是以每一念及,则哽咽涕下,徒日夜痛心惕骨,行吁坐叹而已。

迩者缪蒙陛下过采大臣之议,授以军旅重寄。自知才不胜任,病不任劳,辄乃触冒上陈辞谢。又蒙温旨眷覆,慰谕有加。伏读感泣,不复能顾其他,即日矢死就道。既而沿途备访其所以致此变乱之由,熟思其所以经理斡旋之计,乃甚有牴牾矛盾者。而其事势既口颠覆破漏,如将倾之屋,半溺之舟,莫知所措。其唯恐付托不效以孤陛下生成之德,以累大臣荐举之明,于是始益日夜危惧,而病亦愈甚。乃不意到任以来,旬月之间,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两顽民帖然来服;千里之内,去荆棘而行成坦途。其间虽有数处强大贼巢,素为广西众贼之渊薮根株,屡尝征讨而不克者,亦就湖广撤回之兵而乘其取道之便,用两广新附之民而鼓其报效之勇,财力不至于大费,小民不及于疲劳,遂皆歼厥渠魁,**平巢穴,而远近略已宁靖。是皆陛下好生之至德昭格于上下,不杀之神武幽赞于神明,是以不言而信,不怒而威,阴宥默相,以克有此;固非愚臣意望之所敢及,岂其知谋才力为能办此哉?窃自喜幸,以为庶得藉此以免于覆败之戮,不为诸臣荐扬之累,足矣。而臣之病势乃日益增剧,百疗无施。臣又思之,是殆功过其事,名浮其实,福逾其分,所谓小人而有非望之获,必有意外之灾者也。

新任太监、总兵亦皆相继莅任,各能守法奉公,无地方骚扰之患,两省巡按等官,又皆安靖行事,创涤往时烦苛搜刻之弊,方务安民。今日之两广,比之异时,庶可谓无事矣。臣虽病发而归,亦可以无去后之忧者。

夫竭忠以报国,臣之素志也;受陛下之深恩,思得粉身碎骨以自效,又臣近岁之所日夜切心者也。病日就危,尚求苟全以图后报,而为养病之举,此臣之所大不得已也。唯陛下鉴臣一念报主之诚,固非苟为避难以自偷安,能悯其濒危垂绝不得已之至情,容臣得暂回原籍就医调治,幸存余息,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尚有日也。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

到了十一月,朝廷旨意还未下达。病情已经极度恶化的王阳明不再等待,紧急带着参随官龙光以及管家王祥、王祯回乡。

此时,王阳明想起了儿子王正聪,心中不免想道:“我离开余姚时,正聪才十个月,正在牙牙学语,尚未蹒跚走步。现在正聪两周岁了,应该会说话了,会走路了。我一定要赶回余姚,听儿子一句亲切的叫声。”

病危中,王阳明想起了少年时确立的三大目标:立德、立功、立言。如今,他用一生行动实现了这三大目标——在德方面,王阳明一生遵德守礼;在功方面,军神称号响彻九州;在言方面,阳明心学正在冲破重重樊篱,教化世人。

病危中,王阳明又想起了贵州,那是良知学说的发源地;他又想到了江西,那是自己建下赫赫军功之地;他还想到了广西,心中叹道:“可惜自己生有涯。”随后又心喜道,“好在良知无涯。”

十一月二十五日,病危的王阳明到达江西南安。

周积仍为南安府推官,前来拜见。看到王阳明的病情,周积深感震惊,立即请来大夫看病抓药,但一切都是徒劳。

王阳明咳喘不已,劝慰了几句后,继续乘船急回余姚。

二十八日晚,泊船。

黑暗中,借着灯火,隐约可见两岸毛竹青翠茁壮,连山遍坡,壮观幽深。王阳明问身边管家王祥、王祯道:“这是何地?”

王阳明自觉挨不到余姚,便气息微弱地对王祥、王祯说道:“召周积明日到船中。”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即将与这波澜壮阔的人生永别了。如果自己还能说一句话,那也是良知学说。

恍惚中的王阳明,仿佛看到了去世多年的祖父王伦,他给自己取名“守仁”。而自己这一生中,以天下人的苦难为自己的苦难,探寻良知学说并用自己的良知守卫学说。虽然世人笑自己疯癫,但自己毫不在意。此时的王阳明想:自己的贡献和操守,是否无愧“守仁”之名呢?

高烧中的王阳明,好像看到了已经去世七年的父亲王华。当年,他为躲避父亲的监视,每晚熬夜读书,劳思过度,不幸患了肺痨。为了治病,他筑室于阳明洞,“阳明”即东方青帝,是道教中的太阳神。此刻的王阳明心想:自己自号阳明,是否有些高傲自大呢?

二十九日,周积早早来到船上。王阳明听到动静,开目视道:“我将离开你们了。”

周积闻言,忍不住泪如雨下,颤抖地问道:“先生有什么遗言吗?”

王阳明笑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这里的“心”和“心即理”的“心”一样,依旧指的是良知。王阳明的临终遗言,依旧是他历经百死千难后悟出的良知学说: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凡夫俗子,心中都有良知,只要“知行合一”“致良知”,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圣人。只有听从良知的召唤,一生才不会误入歧途。良知学说光辉万丈,还需要再说什么呢?

一会儿之后,王阳明瞑目而逝,时年五十七岁。正如他的名字,生来“守仁”,死时“阳明”,一生贯穿的是他的迈向圣人之行。

舆梓运到余姚,市儿巷妇无不嗟叹。王阳明的遗体被安葬在绍兴兰亭。墓室坐北朝南,背依山岗,顺依山势,逐级升高。数十棵合抱古松环侍左右,庄严肃穆。

会葬之日,门生到者一千有余,人人麻衣衰履,扶柩而哭,如丧考妣。四方前来致哀者不计其数,个个无不涕泪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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