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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王(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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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妇人坐在屋角一条朱红毯子上,正将脸向墙另一面,背了我们凭借壁间灯光做针线。那大王走近栅栏边时就说:“夭妹,夭妹,我带了个小兄弟来看你!”

妇人回过身来,因为灯光黯淡了一点儿,只见着一张白白的脸儿,一对大大的眼睛。她见着我后,才站起身走过我们这边来。逼近身时,隔了栅栏望去,那妇人身材才真使我大吃一惊!妇人不算得是怎样稀罕的美人,但那副眉眼,那副身段,那么停匀合度,可真不是常见的家伙!她还上了脚镣,但似乎已用布片包好,走动时并无声音。我们隔了栅栏说过几句话后,就听她问那弁目:“刘大哥,刘大哥,你是怎么的?你不是说那个办法吗?今天十六。”

那大王低低地说:“我知道,今天已经十六。”

“知道就好。”

“我着急,卜了个课,说月份不利,动不得。”

那妇人便骨嘟着嘴吐了一个“呸”,不再开口说话,神气中似有三分幽怨。这时节我虽把脸侧向一边去欣赏那灯光下的一切,但却留心到那弁目的行为。我看他对妇人把嘴向我努努,我明白在这地方太久不是事,便说我想先回去。那女人要我明天再来玩,我答应后,那弁目就把我送出庙门,在庙门口捏捏我的手,好像有许多神秘处,为时不久全可以让我明白,于是又独自进去了。

我当时只稀奇这妇人不像个土匪,还以为别是受了冤枉捉到这里来的。我并不忘掉另一时在芷江怀化剿匪清乡所经过的种种,军队里照例有多少愚蠢糊涂事成天发生。

一夜过去后,第二天吃早饭时,副官处一桌子人都说要我请他们喝酒。问问原因,才知道那女匪王夭妹已被杀,我要想看,等等到桥头去就可看见了。有人亲眼见到的。还说这妇人被杀时一句话不说,神色自若地坐在自己那条大红毛毯上,头掉下地时尸身还并不倒下。消息吓了我一跳,我奇怪,昨晚上还看到她,她还约我今天去玩,今早怎么就会被杀?吃完饭,我就跑到桥头上去,那死尸却已有人用白木棺材装殓,停搁在路旁,只地下剩一摊腥血以及一堆纸钱白灰了。我望着那个地面上凝结的血块,我还不大相信,心里乱乱的,忙匆匆地走回衙门去找寻那个弁目,只见他躺在**,一句话不说。我不敢问他什么,便回到自己房中办事来了。可是过不多久,我却从另一差弁口中知道这件事情的经过原委。

原来这女匪早就应当杀头的。虽然长得体面标致,可是为人著名毒辣。爱慕她的军官虽多,谁也不敢接近她,谁也不敢保释她。只因为她还有七十支枪埋到地下,谁也不知道这些军械埋藏处。照当时市价,这一批武器将近值一万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因此,尽想设法把她所有的枪支诱骗出来,于是把她拘留起来,且在生活上待她和任何犯人不同。这弁目知道了这件事,又同川军排长相熟,就常过那边去。与女人熟识后,却告给女人,他也还有六十支枪埋在湖南边境上,要想法保她出来,一同把枪支掘出上山落草,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在山上做大王活过下半世。女人信托了他,夜里在狱中两人便亲近过了一次。这事被军官发现后,因此这女人第二天一早,便为川军牵出去砍了。

当两个人夜里在狱中所做的事情,被庙中驻兵发觉时,触犯了做兵士的最大忌讳,十分不平。以为别的军官不能弄到手的,到头来却为一个外来人得了好处。俗话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因此一排人把步枪上了刺刀,守在门边,预备给这弁目过不去。可是当有人叫他名姓时,这弁目明白自己的地位,不慌不忙地,结束了一下他那皮带,一面把两支放蓝光小九响手枪取出拿在手中,一面便朗朗地说:“兄弟,兄弟,多不得三心二意,天上野鸡各处飞,谁捉到手是谁的运气,今天小小冒犯,万望海涵。若一定要牛身上捉虱,钉尖儿挑眼,不高抬个膀子,那不要见怪,灯笼子认人枪子儿可不认人!”那一排兵士知道这不是个傻子,若不放他过身,就得要几条命。且明白这地方川军只驻扎一连人,筸军却有四营,出了事也不会有好处。因此让出一条路,尽这弁目两只手握着枪从身旁走去了。

女人既已死去,这弁目躺在**约一礼拜左右,一句空话不说,一点儿东西不吃,大家都怕他,也不敢去撩他。到后忽然起了床,又和往常一样活泼豪放了。他走到我房中来看我,一见我就说:“兄弟,我运气真不好!夭妹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现在好了。”

当时看他样子实在又好笑又可怜。我什么话也不好说,只同他捏着手,相对微笑了一会儿,表示同情和惋惜。

在龙潭我住了将近半年。

当时军队既因故不能开过涪州,我要看巫峡一时还没有机会。我到这里来熟人虽多,却除了写点儿字以外毫无长进处。每天生活依然是吃喝,依然是看杀人,这份生活对我似乎不大能够满足。不久就有了一个机会转湖南,我便预备领了护照,搭坐了小货船回去。打量从水道走,一面我可以经过几个著名的险滩,一面还可以看见几个新地方,如里耶、石堤溪,都是湘边著名的风景码头。其时那弁目正又同一个洗衣妇要好,想把洗衣妇讨做姨太太。司令官出门时,有人拦舆递状纸,知道其中有了些纠纷。告他这事不行,说是“我们在这里做客,这种事对军誉很不好”。那弁目心中不服,便向其他人说:“这是文明自由的事情,司令官不许我这样做,我就请长假回家,拖队伍干我老把戏去。”他既不能娶那洗衣妇人,当真就去请假,司令官也即刻就准了他的假。那大王想与我一道结伴上船,在同一护照上便填了我和他两人的姓名。把船看好,准备当天下午动身。吃过早饭,他在我房中正说到那个王夭妹被杀前的种种事情,忽然军需处有人来请他下去算饷,他十分快乐地跑下楼去。不到一分钟,楼下就吹集合哨子,且听到有值日副官喊“备马”。我心中纳闷,照情形看来好像要杀人似的。但杀谁呢?难道又要枪决逃兵吗?难道又要办一个土棍吗?随即听人大声嘶嚷,推开窗子看看,原来那弁目军装业已脱去,已被绑好,正站在院子中。卫队已集了合,成排报数,准备出发,值日官正在请令,看情形,大王一会儿就要推出去了。

被绑好了的大王,反背着手,耸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两旁楼上人大声说话:“参谋长、副官长、秘书长、军法长,请说句公道话,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杀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做错一件事。我女人还在公馆里侍候司令太太。大家做点儿好事,说句好话吧。”

大家互相望着,一句话不说。那司令官穿了件白罗短褂,手执一支象牙烟管,从大堂客厅从从容容走出来,温文尔雅地站在滴水檐前,向两楼的高级官佐微笑着打招呼。

“司令官,来一分恩典,不要杀我吧。”

那司令官十分严肃地说:“刘云亭,不要再说什么话丢你的丑。做男子的做错了事,应当死时就正正经经地死去,这是我们军队中的规矩。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做客,理应凡事格外谨慎才对得起地方人。你黑夜里到监牢里去**女犯,这是十分丑恶的行为,我念你跟我几年来做人的好处,为你记下一笔账,暂且不提。如今又想为非作歹,预备把良家妇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队伍,上山落草,重理旧业,这是什么打算!我想与其放你回乡去做坏事,作孽一生,尽人怨恨你,不如杀了你,为地方除一害。现在不要再说空话,你女人和小孩子我会照料,自己勇敢一点儿做个男子吧。”

那大王听司令官说过一番话后,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两楼的人送了一个微笑,忽然显得从从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谢谢你老人家几年来特别照顾。兄弟们再见,兄弟们再见。”一会儿又压低嗓子说:“司令官你真做梦,别人花六千块钱运动我刺你,我还不干!”司令官仿佛没听到,把头掉向一边,嘱咐值日副官要买副好点儿的棺木。

于是这大王一会儿就被簇拥出了大门,从此不再见了。

我当天下午依然上了船。我那护照上原有两个人的姓名,大王那一个临时用朱笔涂去,这护照一直随同我经过了无数恶滩,五天后到了保靖,方送到副官处去缴销。至于那帮会出身温文尔雅才智不凡的张司令官,同另外几个差弁,则三年后在湘西辰州地方,被一个姓田的部属旅长客客气气请去吃酒,进到辰州考棚二门里,当欢迎喇叭还未吹毕时,连同四个轿夫,一起被机关枪打死。所有尸身随即被浸渍在阴沟里,直到两月事平后,方清出尸骸葬埋。刺他的部属田旅长,很凑巧,一年后又依然在那地方,被湖南主席叶开鑫派另一个部队长官,用请客方法,在文庙前面夹道中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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