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蜡炬燃尽君臣泪 隐语暗藏公主心(第2页)
“不妨事。”狄仁杰强自笑了笑,仍强撑着穿上紫袍,系上龟带,可才几日工夫,紫袍显得何其松兮,脖颈处竟然露出很多。他伸开臂膀左右瞧瞧,自嘲道,“老夫身轻如燕了啊!想当初,心宽体胖,陛下让老夫试衣,还觉得绷得太紧,这下好了……”
接下来穿朝靴,他的脚却半天伸不进去,夫人用手指按了按,竟是一个凹坑,半天回不上来,分明是浮肿了。见此,夫人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捧着狄仁杰的脚放声痛哭:“老爷!你……”
狄仁杰也伤感不已。他们一生相濡以沫,共渡艰危,却总是离多聚少。尤其是他赴被贬到彭泽县的那几年间,夫人日日为他揪心,还要一人承担起理家、教子的责任,虽说儿子们都大了,可仕途险恶,她又怎能不担忧呢?
狄仁杰枯瘦的手抚摸着夫人不再丰润柔软的脊背,多年了,他整天忙于政事,何时给过夫人温暖呢?如今二人终于仿佛夕阳与晚霞相依偎,自己的身体却……
他其实早就脚板浮肿了,只是一直隐瞒着,不愿意让夫人知道。现在,夫人既然已经看到了,就不能让家人抱太多的幻想。狄仁杰将脚从夫人的手中挣脱出来,脱下紫袍龟带,重新回到病榻道:“你都看到了。”
夫人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好!难得你我得闲,老夫今日有几句话想说说。”狄仁杰咳嗽了几声,夫人急忙递过热水,他喝了一口,气息平了下来,眼里就满是坦然,“人生譬若朝露,转瞬即逝。神龟犹有尽年,何况人乎?老夫一生虽无建树,然磊落光明,忠于朝廷,纵死而无憾矣。”
“老爷不要如此,老身受不了……”夫人忍不住抽泣道。
“你也已年过六旬,何以如此不明事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非人所能为之。老夫今生清风两袖,家无余财,若有不测,你万不可有求于朝廷,一定要节俭、就近葬之。”
“老身明白了,老爷就歇息吧。”夫人点了点头。
狄仁杰喝一口水,继续道:“光儿先后陪伴两位太子,颇得狄氏家风,忠贞不贰。光嗣乃老夫亲荐,亦足称职。老夫唯担心者乃光昭,他入仕时老夫恰在彭泽,少有提示,恐……”
他这一说,夫人倒有了同感。前几天光远从东宫回来,就道外间传狄光昭在魏州任职,官声不佳。她担心夫君,便默默地愁在心底。此时此刻,她仍然无法将这消息告诉狄仁杰,就劝慰道:“老爷给朝野百官做了楷模,孩儿们也不会差,老爷放心。”
“但愿如此。”狄仁杰说着,身子疲倦地向后靠去道,“你且忙去,让老夫一人静一静。”
雨似乎又大了,隔窗听雨,“唰唰”的声音恰似秋的哀歌,一阵阵地敲击他的心房。今日已是八月十四,明日就是中秋,可看这天气,怕是不给世人赏月的机会了。
往年的这个日子,他要么陪伴皇上去通神宫祭月,要么在后花园与家人静坐。也许真是上天有情,看他躺在榻上,便将这月也藏在云雨中了。本来平日不大作诗的他,此刻也百感交集,便随口吟道:
枕上思来秋又半,年年此日共团圆。
青天已误嫦娥老,碧海难归玉兔寒。
醉时犹有冲天志,醒后还为种豆倌。
我欲乘风步云汉,几回雪鬓芦羽间。
狄仁杰反复吟诵几遍,又在腹中改了几个字,才唤来书童代他将之书于纸上。
书童伏在案头铺开稿纸时,暗暗打量眼前的狄仁杰,他哪里还有在彭泽时的潇洒和朝气?脸色蜡黄而发亮,那是浮肿的痕迹;两鬓间的白发如冬日的雪花,蒙着生命的萧瑟。他禁不住泪涌心痛。狄仁杰见状笑了笑道:“你跟着老夫十数年了,总该学得坚韧些,男子汉,不可以轻易流泪的。”
书童“嗯”了一声,急忙低下头写字。
看着书童一字一句地将诗落在纸上,狄仁杰忽然觉得很疲倦,闭上眼睛,就进入了梦乡。
暮色降临时,狄光远从东宫回来了,他先到母亲房中请了安,又到父亲的病榻前,见狄仁杰痴痴地看诗稿,唤了一声“父亲”,就跪在床前了。
“回来了?”
“嗯!孩儿向父亲请安。愿父亲早日康复。”
狄仁杰向儿子点了点头,示意他起来说话。狄光远坐在床前,便说道:“明日中秋,皇上特遣太子、张柬之大人和武三思到府上探视父亲。”
“唉!”狄仁杰皱了皱眉头,“老夫病疴缠身,不能为陛下分忧,已属惭愧,又怎么敢劳动太子殿下前来探视?你该奏明陛下才是。”
“孩儿也曾面奏太子,然皇命如天。”
“这不是要陷老夫于不忠么!”
“此陛下之恩典,父亲也不必推脱。”
狄光远说着给父亲倒了一杯热茶,就准备离开,狄仁杰却在身后叫住了他,问道:“有光昭的消息么?”
狄光远愣了一下,转而笑道:“昨日见到从魏州回来的朋友说,昭弟在魏州官声甚好,百姓称赞说有父亲的风范。”
“他就不能比老夫做得更好些?老夫一生庸碌,何来风范?百姓这样说,你等不可以如此想。”狄仁杰显然对儿子的回答不够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