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许左相事发田猎 来刺史身殉疆场(第4页)
李义府油然生出一种“正义感”,作为主持“选举”的宰辅,他绝不允许官员无视律令、恣意妄为,撼动社稷根基,他凛然激昂地对许敬宗道:“下官决计向陛下上疏,弹劾许相失责之罪。”
许敬宗又补充道:“不止这些。上次褚遂良‘谋反’一案中,那个韦思谦拒不举证,这回看他又该如何?”
“真是一箭双雕。”李义府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走到洛城殿外,登上一层层阶陛,就听见从殿内传来婴儿的笑声,他们才顿悟到小皇子殿下已经四个月了。
这时,张尚宫从里面走了出来,许敬宗和李义府急忙上前道:“烦请尚宫通秉一下,就说许敬宗、李义府求见。”
“二位大人少待。”
张尚宫转身进了殿,对正全神贯注逗小儿子玩的武曌道:“娘娘,许大人与李大人求见。”
“哦!宣他们进来。”武曌将旭轮递到乳娘手中,示意他们从偏门出去,然后拿起一本《春秋》,正襟危坐地等待两位大臣朝见。
当听到下面传来“微臣参见皇后娘娘”的声音时,她轻轻放下手中的书道:“平身!赐座!不知两位爱卿此时进殿,有何要事陈奏?”
李义府看了看许敬宗道:“还是许大人说吧!”
于是,许敬宗便把许自然田猎伤人之事详细叙述了一遍。他的陈奏刚刚落音,就看见武曌的脸色很难看了。他们知道,皇后一定是怒火中烧了,依她的性格,绝不会放过许圉师放纵儿子的行为的。
“糊涂!许圉师真是糊涂!奉辇直长系朝廷命官,生杀予夺当由大理寺判决,他身为宰辅焉何不循律法?不奏明陛下?岂非欺君罔上之罪乎?”
许敬宗和李义府相互看了看,都惊异于皇后的一针见血,他们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于是一起奉承道:“皇后圣明!微臣明白了。”
得知皇后的态度,两人欲起身告辞,却被武曌拦住了:“本宫还有话说。”
两人不知道皇后又有何事,心中不免忐忑不安,目光中也流露出几分惊惧。武曌见了就笑道:“卿等何须紧张,本宫有如此凶煞么?本宫是看二位爱卿奔走于朝廷内外,心有不忍,本想抚慰一番,不想吓着你们了。”其实,她心里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顿了一下,武曌又道:“本宫记得许大人有一子,早年曾流于岭外,不知近来可有消息?”
“臣感念皇后牵系。犬子流放岭南八年多,显庆三年,臣奏请皇上,乞犬子归京,然岭南蛮荒之地,犬子身心俱遭摧残,回京不久即病卒了。”许敬宗说着,眼眶有些湿润。
“那时本宫尚未听百司奏事,故而不甚了解。爱卿严整家风,殊为可贵。然表乞流放,大可不必。”武曌说着,挥了挥手,“时过境迁,爱卿还是珍重为好。你可以退下了,本宫有话尚需与李爱卿单独说。”
闻听此言,许敬宗很知趣地出了洛城殿回署中去了。
武曌看了看李义府问道:“许相事发,爱卿做何感想?”
李义府眉毛颤动了一下说道:“臣有三痛。一痛许自然身为仕宦子弟,不思修为,不重官德,危害百姓,忤逆圣意;二痛许相身为宰辅,纵子犯罪,恐日后朝野难服;三痛臣作为选官,用人失察,竟致许自然这样的纨绔之徒入官,请皇后治臣失察之罪。”
武曌很满意李义府的回答,道:“本宫留你,正是要告诉你,许相事发,陛下必严惩不贷,许敬宗改任左相已是必然。右相空缺,爱卿素来中直干练,善解上意,本宫有意在陛下面前再荐爱卿,还望你好自为之。”
李义府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意,连道:“皇后待臣恩同再造,臣没齿不忘。”
但接下来武曌说话的语气就重了:“不过近来朝野对爱卿颇有微词,本宫就接到不少举报,言爱卿专以卖官为事。其间虽不乏捕风捉影,然爱卿不可不警觉。本宫爱才,向来是德才兼备,有才无德,与佞臣无异。倘爱卿触犯律法,本宫绝不姑息。”
这番话说得李义府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他立即跪倒在武曌面前道:“皇后之言金声玉振,微臣当谨记在心,不敢疏忽。”
走出洛城殿,李义府抬头看了看天空,又掐了掐胳膊,发现一切如常时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方才,他在皇后眼里看到的,不仅仅有女人的柔媚,更有大理寺的刑具、刽子手的屠刀。这些,既在武曌的眸子后面藏着,也在他的头上悬着……这种情绪一直伴随他回归府邸,都没有转换过来。
晚膳以后,李义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思忖许久,觉得许圉师获罪,无论如何对自己来说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尽管在朝制上,同东西台门下三品享有宰相的权力,参与大政的集议,可毕竟不是宰相,最终主持大计者依旧是左右相。他一向很鄙夷许圉师,因为其完全是靠资历才熬成了左相。除了一部实录,他甚至找不出一件可以为朝野瞩目的业绩。在眼下这个当口,李义府觉得自己要小心翼翼,不能像许圉师因为一件小事而翻船。儿子、女婿都在长安,自己鞭长莫及,他必须向他们讲明情势。
李义府铺开绢帛,笔却在手头凝滞了,写什么能让他们克制欲望,清静其心呢?过去多年来,他们的一切作为有哪些没经过自己的默许呢?言之凿凿,岂非以墨涂面,弄巧成拙。踯躅半日,他终于在信笺上留下几句含义模糊不清的话——
东都秋雨迷离,长安秋色日深,你等需谨慎所为,万不可……
他在心底期望儿女们聪明些,能够读懂他文字背后的意思。
终年积雪覆盖的天山横亘在庭州南缘,形成了一道高耸入天的屏障,护卫着这方距京都迢迢千里的土地。
庭州有过辉煌的岁月,曾是西域王国的王庭。然而,连年战乱,使这里一直备受摧残,直到大唐在这里设置州郡,其地已铅华不再,萧条荒废,成为贼众出没之所。
一转眼,来济到这里任刺史已三年了。
长安秋一缕,轮台万里霜。清晨起来,他走出帐外,举目四眺,满地银霜,将茫茫戈壁涂成银色,壮观而又苍凉。今秋少雪,空气中弥漫着干涩的冷意。来济抹了一把两颊,冰凉冰凉的,始知长安只在遥远的思念中了。
显庆五年(公元659年),他到海隅台州还不到两年,朝廷的敕命便来了,将他从东南沿海的台州改任到西北的庭州。圣旨说得很明白,终生不得回京,就此断送了他的回朝念想。
路上跋涉了七八个月,等他踏上这方遥远的土地时,已是大雪纷飞的初冬了。在台州时,他感受到的是见云即是雨;而在这里,云就是雪的母亲。只要灰云覆顶,用不了多久就是大雪满弓刀。那一天,他在马上望着天山,有一种天柱嶻嶭,候鸟绝迹的冰冷。
人,有时候很脆弱,有时候又很刚强,来济拥着坚硬的马鬃流泪了,他知道自己今生将把残年衰骨抛在这里。这对曾任过太子宾客、詹事,又做过中书令,可谓权倾朝野的他,该是多么残酷。
也许是因为在李弘身边的缘故,尽管被牵扯进长孙无忌的“谋反”案,但他侥幸逃脱被诛三族的命运。当初离开京城时,他就把家小转回了江都故里。从此,他将一人在遥远的边城聊度余年。
他曾有过万念俱灰的消沉,将庭州统统交与长史署理,他则每日纵酒独醉,酩酊不醒。他自诩惬意、潇洒、自在,常常在深醉时拔剑起舞,潸然泪下。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不是他来济的品格。他可以麻醉自己的肉体,但是麻醉不了那颗报效朝廷的心。
有一天,他带着微醉的酒意驱马来到域内的轮台县。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块石碑。岁月的风雨已把它剥蚀得面目全非,然而,拂去沙尘,他看到了一个名字——李广利。对于此人,他并不生疏,任太子宾客时,他曾向李弘讲授过司马迁的《太史公书》,熟悉当年贰师将军西征大宛,灭掉轮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