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许左相事发田猎 来刺史身殉疆场(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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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遂良去了,司宪大夫(御史中丞)韦思谦的心却始终没有明快的一天。说起来那是永徽初年的事了,他一纸弹劾,致使皇上将褚遂良贬为同州刺史。当时,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履行了一个谏官应尽的职责。几年以后,当褚遂良不顾个人安危,与长孙无忌等人一起力阻立武曌为后,当那场风波夤演成两件“谋反”案而导致近千人头落地时,当王皇后与萧淑妃惨死在武曌的“刀宰”之下时,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发现在以往的日子里对褚遂良了解得太少了,他为自己在褚遂良掌握“选举”任上没有得到重用而徒生怨恨感到惭愧。
往事如烟,褚遂良、长孙无忌、韩瑗等一个个喋血长安,而他却始终没有能够入武曌的眼。他现在依旧记得,袁公瑜带着许敬宗的手谕来找他,要他为褚遂良“谋反”举证时的情景。
袁公瑜眼睛滴溜溜地转,寻找着韦思谦的软肋:“当初若不是褚遂良挤压,大人何止于今日仍然在御史中丞的任上徘徊呢?”
“人臣苟利国家,知无不为,岂恤于私。在下弹劾褚大人,乃在为公,绝无以怨报德之行,今亦无落井下石之为。”韦思谦是这样回答的。他对自己这十多年固步不前并不后悔,他凭着一位谏官的良知,目不窥园,恪尽职守。
近来有人举报,说司列太常伯、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李义府凭恃皇后之宠,为所欲为,卖官鬻爵,又贪污抚恤驻朝鲜军之费用,他正不动声色地暗中调查。他现在处事谨慎多了,他知道自己触动的是皇后的臂膀,在没有铁证以前,他绝不声张。
今天不上朝,他整个上午都在署中整理文书。午后休息片刻后,他又投入到对举报者所言事实真伪的甄别中。李义府再不得人心,毕竟是陛下钦命的宰辅之一,退一步说,即便不在相位,他也应该秉以公心,务必做到罚当其罪。
这时,在公署门口值守的府役进来禀报,说西台舍人(中书舍人)袁公瑜求见。
“哦!又是他。就说本官正在处理公务,改日当登门求教。”话虽如此,但他还是赶忙将有关李义府的文书藏了起来。
果然,府役没能挡住袁公瑜,他一进司宪公署就尖着嗓子,不无讥讽地说道:“听说大人忙于公务,难道下官会有私务叨扰大人吗?”
韦思谦忙起身相迎,口中说道:“不知大人有何赐教?在下洗耳恭听。”
袁公瑜入座后,呷了一口茶道:“下官遇到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案子,特来向大人通秉一声。”
“哦?是什么事呢?”
“有一家大人的公子,论起来也是朝廷命官,他游猎于野,踩踏百姓稼禾,非但不道歉,反而欲箭伤田主。此等祸国殃民之徒,该不该办?”袁公瑜眼里透出几分神秘。
韦思谦问道:“不知是哪家大人的公子,竟然如此大胆?难道他不知道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吗?”
“还会有哪家大人?”袁公瑜仰起头来说道,“下官若是说出来,就怕大人就要知难而退了。”
“身为谏官,弹劾不法,本在职内。大人不说出姓名,怎知在下就不敢弹劾呢?”
“好!下官钦服大人的胆识。”袁公瑜放下手中的茶杯,击节称快,然后就把许自然涉猎伤民一事的述说一遍,最后以不无挑衅的语气道,“如此败类,大人说该不该依律问罪呢?”
韦思谦应道:“未见百姓诉讼,单凭大人一言举报,在下亦无从问案啊!”
袁公瑜笑了笑道:“这个大人不用担心,下官已将人带来了。”说完,他走到厅前招了招手,但见院内蹲在大树下的一位乡人瑟瑟缩缩地过来了,一进署门便先行跪倒了,头贴着地,半日不敢抬头。
袁公瑜大声道:“上面坐着的乃当朝司宪大夫韦思谦大人,你有何冤枉,尽可道来,大人一定会为你做主。”
那乡人也不说话,只将从怀中掏出的诉状高高举过头顶,脸憋得通红,说出了几个字:“大人为小民做主啊!”
韦思谦接过诉状,大略看了一遍,便收起放在身后的案头,对跪在下面的乡民说道:“讼词本官已经看过了,你先且退下,待本官核实举证后,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乡人刚刚退出,袁公瑜亦起身告辞,韦思谦本就不耐其烦,故而也不挽留,吩咐司宪中丞送客。袁公瑜刚走,他就在心里叫苦不迭:“许大人!你如何能骄纵公子,此为相之大忌也!”
从司宪署出来,袁公瑜就到了许敬宗府上,坐在右相的客厅里,他按捺不住心头的亢奋,喜形于色道:“天赐良机啊!大人,天赐良机啊!”
许敬宗脸上就有些不高兴了:“你在朝为官已有多年,何时才能改掉这轻浮的毛病呢?是何事让你如此按捺不住啊?”
袁公瑜立时变得谨慎多了:“启禀大人,前几日许圉师之子游猎郊外,踩踏田家稼禾,遭到田家斥责,又以鸣镝射杀,现被人告到司宪大夫韦思谦那里了!”
“哦!竟有这回事?”许敬宗心头掠过一阵暗喜。许圉师,你不是自诩两袖清风、家门风正么?当年任黄门侍郎时,你不是嘲笑老夫教子不严么?焉何你也有今天。但这些思绪一旦转到脸上,立时水波不兴,临而不惊,“许自然乃奉辇直长,秩虽低,亦是朝廷命官。他为宰相之子,若无证据,万不可妄言。”
袁公瑜身子往前挪了挪道:“下官前日连夜访得田家,取来其射人之鸣镝,上刻有许自然的名号。此可谓铁证,岂能抵赖了之?”
许敬宗这才点点头道:“身为宰相之子,不循法度,视百姓性命若草芥,此危害社稷矣。”
“是可忍,孰不可忍。”袁公瑜意气昂昂。
许敬宗看了看袁公瑜,觉得他虽然庸俗不堪,且浅薄浮躁,但关键时还是有些用处。听了事发经过,他对如何借机向许圉师发难已有了完备的思虑,他打算一会儿就前往洛城殿将案情禀奏给皇后,待获得明示后再启奏皇上;接着就要利用隔日朝会的机会,在朝臣中广为散布,让许圉师没有在皇上面前辩解的机会。
“作为西台舍人,举报臣罪有功,本官当奏明陛下,定有重赏,不过……”许敬宗对正在等待明示的袁公瑜说道,还故意拉长了说话的尾音,“据本官所知,韦思谦向来办案谨严,非有确证,绝不轻易为治,因此你当心中有数。”
“多谢大人明示,下官明白了。”袁公瑜退出厅堂,脸上便挂上了得意的奸笑,似乎右相府邸长长的回廊在他面前铺开了金色的通达之道,一路上遍布美人与金银,“许自然,休怪本官多事,实在是因为本官在舍人位上寂寞太久了。”
袁公瑜一离开,许敬宗就差人前往司列太常伯(吏部尚书)、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李义府署中,相约一同前往洛城殿拜见武曌。这不仅因为他与李义府平日里在朝堂多相呼应,彼此深知,更因为李义府主持“选举”,决定着官员的升降臧否,有其在身边,他心中会踏实些。
现在,两位朝廷大臣相遇在洛城殿司马道口的冀阙下了。相互寒暄之后,两人先后走上司马道。李义府道:“不知皇后将对此案如何看?”
许敬宗笑了笑道:“皇后如何看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等如何禀奏。”
李义府心中暗笑,你许大人扳倒褚遂良,又扳倒了长孙无忌,论起无中生有,搜罗证据,比起我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其实在接到许敬宗的相约后,李义府就明白自己的机遇到了。对改制之后任许圉师为左相,李义府至今仍耿耿于怀。许圉师究竟对朝廷有何功劳呢?他不就是修了一部实录而受到皇上的青睐么?从其走进左相官署的那一天起,李义府就一直在暗中寻找机会。他没有想到,许自然竟为自己创造了扳倒他父亲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