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苍茫李显临位 泪潸然天后情殇(第3页)
于是,众大臣纷纷拜倒在地,聆听李治弥留之际的最后一道旨意。
裴炎捧起李治的遗诏,先是沉默了许久,才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得稍为平静一些,随即诵读道——
朕闻皇极者天下之至公,神器者域中之大宝,自非乾坤幽赞,历数在躬,则凤邸不易而临,龙图难可辄御。所以荥河绿错,彰得一之符;温洛丹书,著通三之表。缅稽前古,其道同归。朕之圣祖神宗,降星虹而禀枢电;乘时抚运,逢涣沸而属山鸣。濡足横流,振苍生之已溺;援手四岳,救赤县之将焚。重称九寰,止麟斗而清日月;再安八极,息龙战而**风波。自彼迄今,六十六载。黎元无烽柝之警,区宇恣耕凿之欢。育子长孙,击壤鼓腹,遐迩交泰,谁之力欤?
朕以眇身,嗣膺鸿绪,钦若穹昊,肃雍清庙,顾諟明命,载迪彝伦。嘉与贤士大夫,励精为政,勖已想蛟冰之惧,为善慕鸡鸣之勤。幸戎夏乂安,中外禔福,亘月竁以覃正朔,匝日城而混车书。端拱无虞,垂衣有截,其天意也,岂人事乎。每导俗匡时,既宏之以礼让;恤刑薄罚,复跻之于仁寿。闻九农之或爽,则亏膳以共其忧;见一物之有违,则撤乐以同其戚。斯亦备诸耳目,非假一二言也。忧勤之至,庶有感于明灵;亭育之怀,谓无负于黔庶。就言薄德,遘疾弥留。往属先圣初崩,遂以哀毁染疾,久婴风瘵,疚与年侵。近者以来,忽焉大渐,翌日之瘳难冀,赐年之福罕邀。但存亡者人之晦明,生死者物之朝夕。常情所滞,唯圣能通,脱屣万方,无足多恨。皇太子显,握哀履已,敦敏徇齐,早著天人之范,夙表皇帝之器。凡百王公卿佐,各竭乃诚,敬保元子,克隆大业,光我七百之基,副兹亿兆之愿。既终之后,七日便殡。天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诸王各加封一百户,公主加五十户。内外文武,九品已上各加一阶,三品已下赐爵一级。就徽以来入军年五十者,并放出军。天下百姓年五十者,皆免课役,废万全、芳桂等宫。
裴炎念完,已是喉头哽咽,语不成句。听到周围哭声连绵,抬眼环顾周围,只见同僚们一个个涕泪纵横。皇上很明白自己的病情,他很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将结束生命看作朝发夕至一样的旅程。可裴炎知道,这些日子,他承受着巨大的肉体痛苦和心灵折磨。
至于太子与豫王夫妇,更是柔肠寸断,口里只有两个字:“父皇……父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治的遗诏满怀深情,从皇太子即位说到武曌主事,从节俭治丧说到江山社稷,从百官晋爵说到百姓免课。说得在场几位大臣无不动容,追思漫漫。
武曌坐在上面,遗诏中每一句话她都一字不漏地吞入腹中。自显庆五年来,她一直与李治共同担当着社稷,曾有过多次的不谋而合,也曾有过多次的抵牾。她感念李治的宽容,每当她任性或者固执己见时,他总是顺从了她的意思。如今,这一切都只在她的记忆里永存。他对她的爱岂是他人所能深解的?现在,她觉得最好的追念就是原原本本地依照李治的遗诏安排后事。武曌擦了腮边的泪水,对身边的几位大臣道:“各位大人,国不可一日无主,定甲子(十一日)日扶太子登基,在武成殿召见群臣。”
刘仁轨等人急忙转身,面朝李显道:“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旦夫妇与太平公主也都一一拜见。
李显不免有些惶恐,怯怯地看了看武曌,见她点了点头,才对众位大臣道:“平身!朕唯秉先帝遗诏,尊天后为皇太后,军国大事未决者,咸尊太后决断。”说罢,他转身就拉着韦妃跪倒在武曌面前。
韦妃在下拜的同时,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暗暗表达了心中的不快——既然皇上主事,又诸事咸听太后,这算什么皇上?她多希望皇上能收回刚才的话。李显怎么能不明白韦妃的意思呢?在以往的日子,两人在太子府就父皇生前的懦弱没少过微词。然而当此之际,他敢将这些陈说在母后之前么?于是他甩开韦妃的手道:“父皇大丧,还请母后下旨。”
韦妃脸上微妙的表情,可以逃过神情恍惚的李旦的眼睛,却被敏感的太平公主看在眼里,她撇了撇嘴,心道:还没册封皇后,就想做了皇上的主,何其不自量力。
“平身!”武曌挥了挥手,待李显在身旁落座,武曌又道,“先帝遗诏,七日出殡,然一代天皇岂可草率安魂。先帝生前对京都眷顾非常,因此哀家以为应在长安京畿秉风水而置陵址,待成后送先帝灵柩西还。此事由太常卿王大人去办。甲子日,皇上于武成殿听奏先帝庙号、谥号勘定。”
接着,武曌又要武承嗣负责发丧、知会王公大臣吊唁。
“可知会二皇子李贤殿下?”武承嗣问道。
武曌眉宇一横道:“他既废为庶人,何来殿下一说;他忤逆谋反,又有何资格吊祭?不必知会他了,令其在巴蜀思过!”
“自礼部尚书裴行俭薨殒后,此职一直空缺,臣意敕礼部侍郎知会各国使节,禀奏其国君前来行吊祭之礼。”刘景先禀奏道。
武曌看了看李显,彷徨了片刻后道:“就依爱卿。”
“先帝驾崩,难免人心浮动,京师安危,不可不虑。故臣以为,应由兵部岑大人调集武威、左卫将军坚守四塞,而成拱卫之势;再者,诸王殿下中,难保没有觊觎皇位者。然韩王元嘉,修身洁己,内外如一,当代诸王莫能及者。其又地尊望重,倘陛下、太后多所加慰,致令宗室为楷模,则天下平矣。”刘仁轨也建议道。
武曌闻言十分欣慰,道:“哀家之意,进授韩王嘉为太尉、定州刺史。由岑爱卿调遣卫府兵马,护卫京师,以安天下。婉儿即可拟诏昭告天下,永徽以来入军,年五十者放出军;百姓年五十者,皆免课役。”
上官婉儿说:“谨遵太后旨意。”
更漏已是辰时一刻,武曌率领新皇、李旦、太平公主以及几位大臣,向李治遗体跪拜作别,人群中再度响起哭声,给凌晨的贞观殿涂上了哀哀愁云……
四天以后,李显在武成殿登基,尊李治为高宗,谥号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武曌在帘后听政,上官婉儿站在她身旁。
李显第一次临朝,所有事项都是经武曌私下允准的。朝会上诏敕,以刘仁轨为左仆射,裴炎为中书令,刘景先为侍中,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郭正一为国子监祭酒。
新的宰辅班底的组成,预示着那个让李治尴尬和无奈的岁月已经过去,李显和他的母亲、太后武曌正走进一个新的更加繁复的时代。
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岑长倩禀奏道:“太后、陛下,臣紧急调左威将军王果、左监门将军令狐智通、右金吾将军杨玄俭、右千牛将军郭齐宗分往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四大都督府,与府司相知镇守,一旦有事,即可发兵勤王。”
太常卿王德真也禀奏道:“太后、陛下,为先帝择选陵寝的太常寺官员已委任韦泰真星夜驰往长安,不久便会有消息。”
武曌对宰相班底的设置,让武承嗣有些失望,然其又不便多言,只是遵循武曌旨意,将知会王公们吊祭诸事做了禀奏。
眼见时间不早,武曌在竹帘后道:“众位爱卿,国忧当前,朝野定当戮力同心,共度艰危。”
“自明日起,诸王、公卿、各国使节前往贞观殿吊祭,朕与豫王日夜为先帝守灵。”李显接着说道。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让李荣宣布退朝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心里很乱,坐在皇上的位子上,他不知该怎样处置各种复杂的关系,特别是与太后的关系。他站起来看着朝臣们一个个离开大殿,又送武曌登上回合璧宫的车驾,才对李荣和王晖说,“随朕去贞观殿……”
上官婉儿随武曌回到合璧宫,就进了自己的居处,埋头草拟诏书。
铺开稿纸,一支纤笔就凝滞在半空了。她久久地瞅着雪白的素指,忽地就从一双明眸中涌出了珠儿一样的泪花,一点一点地掉进墨砚,很快就被黑色吞噬。
“贤!是婉儿害了你啊!”上官婉儿在心底轻轻地呼唤,现在一想起由她拟定诏书,让李贤由太子沦为庶人,并发往巴州,她就禁不住心里隐隐作痛,有强烈的负罪感。
祖父因图谋废掉武曌而被斩于长安东市的往事,是她从母亲那听来的,当年上官宰相伟岸的身躯她只能靠想象去描绘,远不如掖庭宫女留给她的印象深。
她只知道自己是在掖庭长大的,而且在十四岁以前,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女人不仅要求掖庭令对她们母女殷殷关照,而且不止一次地命人去掖庭探视,并要她的母亲教她读诗书,习礼仪。她就这样在一双丹凤眼的注视下脱去了童稚,渐渐长成一位妖冶艳丽、秀美丰盈的姑娘。
回忆起仪凤二年那个秋天的八月,她至今依然如在梦幻里一般。一天,掖庭令颠儿颠儿地跑来,一脸的谄笑告诉她天后要召见她。她那时还是一颗未脱去酸涩的青梅,并没有多想这次召见会给她和母亲的命运带来多么大的转机。
她天生的率真,嗯!也许还有祖父遗传的倔强,使她在蓬莱殿内见到武曌时,并不像宫娥们那样战战兢兢。当武曌命题要她为文一篇时,她文不加点,须臾而成,且文气通畅,辞藻华丽。看得武曌凤颜大悦,先是惊呼此文似夙构而成,继之又感叹其有乃祖之风。
抬眼再看上官婉儿时,武曌就更多了亲近。当她得知婉儿年方十四时,就不得不惊异人间果真有如此缘分,当年她被太宗选入宫中时,不也正是这样的豆蔻年华么?她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这孩子了,便对近身的太监武钦道:“传旨,免去婉儿母女的奴婢身份,婉儿选入宫中担任知制诰,起草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