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后含恨复摘瓜 李治苍凉绝人寰(第6页)
早年的浪漫早已逝去,留下的只有孤独的苍凉。他和武曌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如今再也唤不回早年的风流和**,再也没有兴味咀嚼当年相守的炽热、相爱的温馨。李贤谋反案后,他心灰意冷,干脆把朝事都推给武曌去署理。这让他常常感到很惭愧,觉得难以面对沉睡在昭陵的父皇……
昨天,武曌遣武钦前来禀奏,说想在重阳节宴请从前线归来,被钦命为太子少傅的刘仁轨和改任太子少保的郝处俊,恳请他恩准并亲往合璧宫,但他以头风病重而婉拒了。合璧宫让他失去了两个儿子,他不愿意再看到那里的一廊一庑,一草一木……
自武曌署理朝政以来,改元也十分频繁,几乎是一年一改。
开耀刚一年,便改元永淳。
永淳一年后,又改元弘道。
李治的病体,也在这频繁的改元中走向沉重。其间发生的许多事情,让他的心备受煎熬。
先是开耀元年,吐蕃国遣使来到洛阳要求和亲,请尚太平公主。他怎么舍得让年仅十五岁的公主远嫁异乡呢?情急之中,武曌在洛阳城中修建太平观,以公主为观主而婉拒了。为了避免再生风波,武曌选了李治的嫡亲外甥——城阳公主的儿子薛绍为驸马。
接着是永淳元年四月,天空出现日食,朝廷的内政外交都面临困难。兵部陈奏,西突厥阿史那车薄率十姓反;关中饥馑,斗米要三百钱。李治的心绪一片烦乱,他又一次从京师出发返回东都,留下李显监国。
李显从被立为太子的第一天,就整天处于不安之中。几位兄长的被废在他心灵上涂下了浓重的阴影。在册立大典之后,他竟瞒着武曌来到武成殿,哭倒在父皇面前:“儿臣自知理政不及李弘皇兄,驭臣不及李贤皇兄,今二兄获罪,儿臣战战兢兢,朝不虑夕,请父皇恩准,降儿臣为亲王。”
李治又如何不知道儿子的苦衷?然大唐江山已历三世,岂可断了国脉?即便是换了李旭轮,就能保证武曌放手让他独当一面么?可这些,他无法对儿子说,他抚着李显的肩膀道:“朕寄厚望于你。”之后,就再没有说话了。
在离开长安的前一天,李显再度拜见父皇,诉说自己的不安。李治只能好言勉励,叮嘱他诸事皆以天后为决,不可自行其是。这是他唯一能够对儿子说的话。
在洛阳的日子,李治终日头晕,已不能视事,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完成封禅嵩山的盛典,为大唐江山祈福。八月,李治诏李显赴东都筹备封禅诸事。可到了十一月,他的病情骤然加重,不得不再一次下诏罢了来年的封禅。
这段时间也是武曌最揪心的日子,她除了听百司奏事外,其他时候几乎就守在李治身旁。他们之间有过龃龉的时候,可这与当年甘露殿的相识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坐在竹帘背后听百官陈奏朝事,她的刚强和果断往往使包括刘仁轨、郝处俊在内的宰辅们感佩甚至汗颜,可谁又能体味她面对李治时的痛苦和惆怅呢?她多希望有一天醒来,能够看到一个永徽年间的李治重新坐在朝堂上。
她一遍又一遍地审查太医署的处方,一茬又一茬地撤换派往皇上身边的太医。
这一天,侍医秦鸣鹤被召进宫为李治诊病。秦鸣鹤乃汉代御医秦仲后人,他诊脉之际,武曌一直在外间等着。看见秦鹤鸣出来,不待禀奏,她便急忙问道:“陛下之病可治乎?”
秦鹤鸣道:“启奏天后娘娘,可治。”
“爱卿欲如何诊治?”
“针刺头出血,可愈。”
听了这话,一向果断的武曌犹豫了,她狐疑的目光反复审视着秦鸣鹤,道:“你要慎思谨行,这是在天子头上刺血,若有闪失,本宫岂容你生还?”
“这……微臣……”尽管武曌的话不无警告的意思,但他也知道,他面对的是大唐皇帝,他的银针不仅牵系着大唐江山,更牵系着他的妻子儿女乃至秦门百余口的性命。
正在他踯躅之际,李治说话了:“唉!朕一病人耳,谈何天子?爱卿但刺之,未必不佳。”
“陛下!臣妾……”武曌还要说话,却被李治挥手拦住了。
秦鸣鹤这才指捻银针,轻刺百会、脑户二穴。刺百会穴时他尚心神略定,然而,针入脑户穴时,他却浑身大汗淋漓了。从医半世,他清楚此穴乃禁针穴位,若失轻重,皇上将从此失语,那秦门百余口都将死于非命。
可此时此刻,他已没有退路,他一边小心地进针,一边询问李治的感觉。当行针至二分时,从穴位处渗出些微血点,但见李治面露喜色道:“朕目似明矣!”
秦鸣鹤浑身顿时瘫软,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就跪在了李治和武曌面前:“此陛下圣德感动上苍矣。”
武曌的面容这时才渐渐活泛了,她快步上前,伸手在李治眼前晃了晃,当获得回应时,她禁不住喜泪盈目道:“陛下复又能视,此天赐也。”
秦鸣鹤谢过恩后,却没有丝毫的欣喜。他明白皇上已病入膏肓,他今日的冒险,也不过是解一时之痛。
十二月,李治疾甚,不得不从嵩山深处的奉天宫回到洛阳。朝臣们早早地赶到天津桥等候,然而,他已无力再见这些与自己朝夕相伴的臣下了。
当日,他以太子监国,以裴炎、刘景先、郭正一为同东宫平章事,并宣布改元。他本来是想登则天楼宣读这道诏书的,然而因不能乘车,而只能让百姓云集于楼前宣敕。
十二月初七夜,刚刚担任辅政大臣的裴炎被紧急召进宫中。他急急忙忙来到皇上榻前,李荣老泪纵横道:“皇上已昏厥了几次,一醒来就问大人到了没有。”
这时,就听到李治微弱的声音:“裴爱卿到了么?”
裴炎就忍住眼泪回道:“陛下!臣来了。”
李治睁开疲倦的眼睛,喘着气道:“朕时日无多,请爱卿代朕拟诏。”
“陛下!您说吧!”裴炎跪在榻前。
“朕去之后,以爱卿辅政,太子于朕灵柩前即位,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说完这些,李治仿佛经历了一场疲惫的远征,便昏昏睡去了。他的灵魂离开肉体,回到了他的父皇和母后的怀抱。
时间是弘道元年(公元683年)十二月八日凌晨卯时二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