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上官仪长安喋血 大明宫二圣临朝(第6页)
郁山囚所建在高坡上,几间屋舍被围在高墙内,但因为地势较高,站在门前就可以看到当地百姓在山上劳作。从远处传来几声牛叫,这也勾起李忠的向往,假若可以不被烦恼所困,他宁愿沉醉于农耕稼穑……
而现在,百姓们正埋头烧掉一坡的荒草,浓烈的烟草味伴着袅袅的白云在山谷间缭绕。对一个经年囚禁的皇家废太子,那呛鼻的辛辣也是芳香的。他贪婪地吮吸着,以致被熏得涕泪交流。看到他从面前经过,百姓们抬起头来憨憨地笑,目光流露出陌生的诧异。
当李忠再度抬起头的时候,惊恐得两眼发直。他在头顶的一片翠云里看到了伯父——废太子李承乾。难道是上苍的点化吗?他降生在皇宫的时候,李承乾已殒薨多年,可他竟然一眼就认出那个站在云端的影子就是当年的废太子李承乾。他依旧潇洒风流,似乎刚与那姿容美丽的“称心”欢舞归来;他依旧脱落不羁,好像从来就没有谁能阻挡得了他的放纵。从云间飞来的笑声,爽朗而又清晰。
“伯父在上,孩儿有礼了!”李忠蒙了,他急忙跪倒在地。也许是李承乾的出现撞动了他苦涩的心弦,他终于无法压抑住扑打着心岸的情感激浪,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从云端飘来李承乾的声音,断断续续,缥缈而又怪异:“忠儿!你我同为太子,同为囚犯,当年先帝以‘谋反’之罪囚我于此;忠儿让贤又能如何?不照样做了囚犯么?所谓是亦非矣,非亦是矣。世间是非,皆人为之,天何言哉?”
“孩儿记下了。孩儿万念俱灰,只图了此余生。”
“忠儿,休看你远离京都,可要命之刀随时伴你左右。伯父赠你一诗为谶。”随即,那诗就随风在耳际回旋:
昔时山水还依旧,殿苑又逢一度春。
座上皆言宫锦好,笼中痛晓困囚辛。
几许锐锋成老钝,无多青鸟噪林深。
自是浮华梦里走,朝来喜有耕夫吟。
此时,从山谷间刮来一团云,在李忠周围环绕良久才飘然散去。眼前只有郁山连绵,春寒刺骨,不见了李承乾的踪影,李忠将手中的纸燃化,蓝色的火苗带给他依稀的温暖。他又从食盒里拿出黔州产的烈酒洒在地上,酒渗入地下,发出“咝咝”的沉吟,仿佛李承乾醉后的叹息。
他回到囚所,回望身后的山林,才发现一直有两名士卒跟在身后,而他竟浑然不觉。
“呵呵!殿下,我们又见面了。”他刚走进高墙,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及至发现是西台舍人袁公瑜时,大难临头的恐怖立刻布满了他的心头。
“在下已是庶人,不想见任何人。”李忠绕过袁公瑜,进了屋子。
“可长安有人惦记着殿下呀!”袁公瑜说着,就跟着李忠的脚步进来了。他在一旁坐下,一双眼睛来回地在李忠身上转,看得他心里直发怵。
“大人如何这样看在下?”
李忠不再回应,只将手来回地摩挲着。
“本官来此,是来接殿下回京的。”见李忠还是不作声,袁公瑜接着说道,“本官还给殿下带来一个好消息。”
李忠没有说话,满腹狐疑地看了袁公瑜。
袁公瑜也望着李忠,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关切,于是便故意拖着长长的声调道:“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上官仪与宦官王伏胜密谋反叛,已发大司宪审理。”
这话一打住,袁公瑜就在李忠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惊异,他继续道:“上官仪早年曾在殿下府中做訾议参军,王伏胜亦在殿下身边做事。皇上、皇后有旨意,只要殿下举报二贼罪行,就接殿下回朝,或居京都,或居东都,任殿下选择。”
李忠跌坐在杌凳上,沉重地垂下了头颅。他猜不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自己是祸还是福,但他明白,此时哪怕是一句错话,都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大人知道,在下离京已有九年,九年来,在下潜心修为,面壁思过,对朝中诸事一无所知。”
袁公瑜抬头看了看窗外道:“听说当年殿下为太子时,曾与上官仪谈论过《左氏春秋》,说到鲁国公子翚弑鲁隐公息姑、郑高渠弥弑郑昭公忽时,殿下以为是僭越犯上。而上官仪则以为,君有道则辅之,君无道则弑,可有此事?还有人说,上官仪曾在殿下面前说过,陛下性温厚,难抵昭仪柔媚。”
这些平日里因讲书而引出的议论很多,大都是因时因事而发。这些话是在什么情况下,哪种场合中说的,李忠的记忆里都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他反复斟酌,决定还是以沉默应对。但袁公瑜并不在乎李忠说不说,他认为只要李忠沉默,就表示承认了。
两人默坐良久,袁公瑜突然高声道:“李忠接旨!”
李忠本能地一哆嗦,顺势就跪在地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袁公瑜高声念道:
制曰:查李忠心存叵测,耿耿于废黜之恨,萦萦于止水重波,密谋与上官仪、王伏胜反叛,罪不容赦,着即赐死。
念罢,袁公瑜向身后挥了挥手,早有随从将一条白绫套在李忠脖子上。
李忠早已昏厥,他没有任何痛苦地被推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嘿嘿!”袁公瑜笑了笑,从怀里拿出“证词”,拉起李忠的手在签名处按下去……
几天以后,郁山上便起了一座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