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武才人巧于周旋 濮王府风起青萍(第3页)
武媚掩口笑道:“大人乃当朝名相,朝野共仰,妾身何敢言教?只是奉了皇上口谕,向大人学书艺来了。”
褚遂良忙作揖道:“才人此言折杀下官了。才人想必知道,先帝朝有欧阳询公,楷书《醴泉铭》闻名遐迩;还有虞世南公,丹书昭仁寺碑文,可平涛息浪。微臣不过平日喜欢翰墨而已,何敢对才人赐教?”
“大人谦恭了。既是皇上命妾身前来向大人求教,自是因为大人的字超凡脱俗,自成一格。”武媚欠了欠身子接着道,“妾身虽为女儿身,却对大人的书艺揣摩神往已久。”
这段开场白的确让褚遂良对武媚刮目相看。先帝在时,他也听过不少关于武才人喜好书艺的传闻,他原以为这不过是女人一时起兴,写写消遣而已,未料她竟如此上心,忙道:“才人不吝赐教,下官愿闻其详。”
“大人如此谦虚,那妾身就不揣浅陋了,说错了还请大人见谅。妾身曾将大人的《同州三藏圣教序碑》与欧阳询公的《醴泉铭》做过比较,依妾身拙见,欧阳询公笔力险劲,结构独异,若草里惊蛇,云间电发。又如金刚怒目,力士挥拳。而大人之字,取法王羲之,融会汉隶,正书丰艳,自成一家,行草婉畅多姿,变化多端,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美丽多方。我大唐书艺,若是前有欧阳询、虞世南,后无大人创格,岂非故步自封尔?”说到这里,武媚又把话锋转了回来,“妾身点滴之见,让大人见笑了。”说完,她翘起兰花指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樱唇显得十分红润。
褚遂良听得十分认真,这倒不是武媚的话对他多有褒赞,而是她的侃侃而谈让他忽然有一种“操千曲而知音”的感觉。写了这么多年的字,他也曾将自己与前贤后秀在心里做过比较,却不似如此细微,看来这武才人研磨自己的书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让他尤其感动的是,武才人竟把他的字置于大唐书艺的延变中去品评,这实是少有的做法,也让他十分高兴。
到了这时,武媚也觉得火候到了,随即拿出几幅自己的书法道:“妾身回宫以来,有幸每日聆教于陛下,胡乱涂了几幅习作,烦请大人给看看。”
褚遂良接过作品大体看了一遍,脸色便肃然起来,心中暗道,这哪里是习作?分明是书中上品。虽然以书家的眼光看微有瑕疵,可无论是章法布局还是书体结构,都有一种兰香芳秀的气息在其间流淌,婉柔中隐寓刚烈,平和中偶见险峻,他禁不住脱口赞道:“好字!好字!”
武媚闻言忙摆手道:“大人此言,实在是折杀妾身了。”
“下官何时口是心非过?”接下来,褚遂良便对作品中的不足做了很适度的评价,武媚也从心底感叹褚遂良的目光犀利。褚遂良忽然觉得武媚并不那样让人生厌,而武媚则为自己的步步为营而暗喜。
她见时候不早了,便见好就收,起身告辞。褚遂良送到府外,直到武媚登车离去,他才回身进了前厅。他发现武媚将一幅字留在了几上,是一段她抄写的《华严经》。褚遂良捧在手上,双目有些迷离,他实在猜不透这女人的心思。
对了!我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去拜望长孙太尉,我现在就拿着这字去拜望他,他一定能透过这娟秀刚劲的字迹,看透武媚微妙而曲折的心思……
武媚离开了褚遂良的府邸之后,却没有直接回清宁宫,而是去了李忠读书的凌烟阁,她在这见到了奉旨为李忠讲书的侍中于志宁。
六十四岁的于志宁须发都白了,只是因平日保养得好,脸色很红润,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去年过了年之后,他就向皇上提出,希望有年轻人到侍中任职,他自己干一些可以光前裕后的事即可。李治很体谅他,答应尽快遴选新人,要他将署中事务交予侍郎处理,到书馆来专心为李忠讲书,这实际也是一种暗示——李忠被立为皇嗣已成定局。
武媚的到来让于志宁感到有些突然,脸上不免显出几分矜持,但武媚温暖的笑意很快就化解了他的疑窦。
这老头现如今还有一个光禄大夫的虚衔,武媚一下车就先施了礼,随之出口的话也让于志宁没有婉拒的理由:“老丞相一向可好?妾身是奉了皇后旨意前来看望陈王的。”
“陈王也牵挂皇后呢!”于志宁说着便邀武媚进了讲书堂旁边的客厅,并要人去通报陈王殿下。
不一会儿,李忠就出现在客厅门口。他已经八岁了,生得阔额浓眉,只是目光有些游离彷徨,举止也有些拘谨。武媚在心里笑了,想这李唐皇室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呢?太宗叱咤风云,到了李治便少了些霸气而多了些温雅,而眼前这个孩子竟不带半分杀气!
不过她现在的目光却是分外的温柔,带着母性的暖意。她拉着李忠在身旁坐下,详细地询问他的饮食起居,文墨辞章,然后便转达了皇后的旨意:“殿下一定要锲而不舍,刻苦自励,习文演武,将来成为有为之主。”
说完这些,她又从怀里拿出一方玉虎镇纸道:“此为皇上所赐之物,殿下一定用得着,现在转赠殿下,也是妾身的一点寄望和心意。”
李忠接过镇纸答谢道:“本王定不负父皇希冀,母后厚望。谢才人厚爱!”
武媚又拿出自己写的一幅字对于志宁道:“妾身奉皇上旨意随褚大人研习书艺,现写了一幅字想赠予殿下,不知可否?”
于志宁接过书卷,展开一读,原来是摘录孟子的一段语录——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看完这字,于志宁觉得武媚实在是个有心人,她写这段话最适合陈王的处境,不唯王皇后看了高兴,皇上也一定会龙颜大悦的。他正揣摩着武媚的心思,又听见她道:“孟子又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妾身常想,人之一生,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如果没有了困苦,没有了敌手,必怠于安乐,岂有不亡国的。大人以为如何?”
于志宁惊诧地看着武媚,半天才回过神来。在陈王身边的这几个月,王皇后时不时地召他进宫询问陈王的学业,那种怜子之情溢于言表。可她多为关注陈王能否立为国嗣,却少有思索何以能使其成为有为之君。他忽发另想,假若这孩子是才人的儿子,她又该怎样处置呢?这种纠结直到武媚离开后都没有散开。
难怪皇上力排众议要接她回京呢!看来她的确非同寻常,唉……暮色渐沉时,他心头生出无以言状的沉重……
天边还剩最后一缕晚霞,长安的大小建筑都涂上一层古铜色,坊间的街灯与店铺的门灯相继点燃,照着武媚的轿舆朝清宁宫移去。马蹄声“嘚儿、嘚儿”地敲打着地面,在武媚的心头演奏着明快的心曲,她的眉宇间溢出的是得意自信的微笑。
她在心里整理着回京几个月来的每一个细节,点点滴滴、枝枝杈杈,那是一支爱、恨、忍交织的心曲。她是何等聪明的女人,怎么会体味不出皇上安排她到清宁宫的苦心孤诣呢?那是为了能早晚都见到她。她看得出来,那个只知争宠,却不知怎样博取皇上欢心的王皇后对云雨之事并不专情,这又如何能让精力健旺的皇上守在她身边呢?
她不知道王皇后是否发现,皇上现在喜欢到清宁宫完全是因为自己。他们常在甘露殿幽会,她躺在皇上的怀抱里,常常在心里嘲笑王皇后的愚蠢——为了一个萧淑妃,她竟不惜让自己进宫。
两年的寺院生活,没有磨去她被太宗冷落、被驱赶出宫的仇恨。她觉得自己就应该是这后宫的主宰,自从被皇上接回京的那一天起,她就发誓要夺回失去的一切,要让那些曾图谋除去她的人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长孙无忌、褚遂良……一想起他们她就咬牙切齿,甚至在向褚遂良求教书艺的时候,她都没忘记在谦恭的笑意之后掩藏杀机。才人对她来说只是过去的名分,它总让她在与皇上幽会时有不尽的尴尬,她迫切需要李治的册封,这使她不得不选择隐忍。
她不但要千方百计博取王皇后、大臣们的愉悦,更要时不时地对在王皇后身边的宫娥们施以恩惠。有几次,她在征得王皇后的同意后,将皇上赏赐的布帛都分给了宫娥们。于是她们成了她的耳目,常常把皇上与皇后、皇后与柳奭的谈话内容透露给她。
做这些事需要承担许多的屈辱和痛苦,但她不在乎这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她常用这样的箴言抚慰自己。
“吁”的一声,驭手打断了她的思绪,清宁宫到了。当她出现在门口时,就看见了皇上那张烙下她不知多少唇印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