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鞭(第5页)
“那辫子一转,何止三条胳膊,简直是千手观音。”
玻璃花没搭理冯掌柜,直盯着蔡六一张白净的脸儿问道:
“你说三爷拿嘛法儿降他?”
蔡六这才给玻璃花指出一条明道:
“您有那么多有能耐的朋友,谁有绝招就叫谁来,他们还不全听您三爷的招呼!”
“去你妈的!三爷打架向来一对一。”玻璃花说着照蔡六当胸就一拳。蔡六却看出玻璃花尖巴脸上有了活气,显然是听得中意,也中了自己“移花接木”之计。
这时,經壮的死崔闯进来。蔡六忙给冯掌柜使了眼色走出来。到了前屋,蔡六笑着对冯掌柜说:
“这下子,玻璃花该滚蛋了。”
冯掌柜迷迷糊糊,没弄明白。蔡六说:
“我知道他怕傻二那条辫子,便出个道儿,叫他去找人帮忙。他一去,咱就算把这位爷请出去了。”
“他肯去吗?”
“他恨不得吃了傻二,怎能不去?”
“要是打不过傻二,不又回来了?”
蔡六笑道:
“您放心,无论胜败都不会回来了!如果胜,就用不着住咱铺子里;如果败,甭说咱铺子,连估衣街上也呆不住了。”
冯掌柜依然忧虑未解地说:
“崔四爷未必肯叫他去吧?”
蔡六说:“您还没看透,死崔不是不叫他出头露面。他这一招够绝——他先把玻璃花关在咱药铺里,然后在外边散风说,玻璃花藏着不敢见人。为了叫人们嚷嚷玻璃花尿了,把玻璃花名声弄臭。下边,他巴不得撺掇玻璃花去找傻二拼命,好借傻二的辫子除掉他!”他的口气很肯定,好像把下面三步棋全看在心里。
“这不能,他们是一伙的!不是哥儿们爷儿们吗?”
冯掌柜听到这儿,白胖胖的脸现出笑容,他没料到这新来的小伙计有脑子又有办法。他像危难中碰到保护人,好像大雨中找到一块房檐。他不由自主提起茶壶的铜提梁,给蔡六斟茶,一边问蔡六:
“你刚才说傻二那些事都是真的?”
“管它真假,唬住他就成!”蔡六接过茶碗,不客气地喝了。
他故意这样不客气,好像应该应分一样。因为这么一来,他在这个脓包掌柜面前的身份就不同以往了。
第四回 不信也是真的
不等天大亮,玻璃花就叫死崔陪着,打药铺出来,到南门外去请打弹弓子的戴奎一。两人横穿出估衣街,到了北城门口,并没走“进北门出南门”那股近道,而是沿着城根儿往西,绕城半圈才到南门外。这因为玻璃花怕人瞧见他,一路还穿街走巷,专择僻静人稀的路走。混星子们在街上向来爱走街心,车轿驴马都得躲着他们,他们还拿眼东瞅西瞅,谁要是多瞧他们一眼,茬子就来了。今儿玻璃花却使劲低脑袋,恨不得把脑袋揣在怀里。死崔在一旁心想:我叫你小子打今儿甭想再露脸儿啦!
那时,南门外一片大开洼,净是些蚊子乱飞的死水坑,柳树秧子,横七八叉的土台子,没人添土的野坟,再有便是密不透气的芦苇**。住在这儿的多是雁户。拿排枪打野雁、绿头鸭、草鹭和秧鸡,到墙子那边去卖。这是个常年热热闹闹的野市,俗叫“南市”,凡吃、穿、用的,随便买卖,应有尽有。鲜鱼新米、四时蔬果之外,还有些打八叉的小商小贩,倒腾各种日用的新旧杂货。江湖上的“金、瓶、彩、挂”,什么拆字的,算马前课的,拉骆驼或“黄雀叼帖”的,打把式卖艺的,变戏法的,耍滦州影儿的,唱包头落子、哈哈腔、西河大鼓的等等,都聚在这儿混吃糊口。天津这地方,有块地儿就有主儿。河有河霸,渔有渔霸,码头上有把头,地面上有脚行,商会有会长,行行有师祖,官场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个衙门里有一个说一不二的老爷。在这集市上,欺行霸市要数“三大块儿”——戴奎一,何老白,包万斤,都是“安座子”已久的老江湖(“大块儿”是指身上的钢筋铁骨腱子肉)。这三位“大块儿”能耐最大的便是戴奎一,他手里的一把弹弓可称天下奇绝。顶拿手的一招,是把一个薄瓷的小酒壶横放在桌上,瓶口放一颗泥弹儿,这泥弹儿与瓶口大小不离,他站在三十步远的地方一弹射去,把那泥弹儿打碎在壶中,绝不损伤瓶子。他用这手绝顶功夫招人观看,实是卖“化食丹”。只要演过几招弹弓,他就捧着一块血淋淋的鲜牛肉,生嚼生吃,再吞下几粒羊屎蛋似的丸药,口称这丸药到肚里,生冷俱消。他拿这种叫人目瞪口呆的法儿卖药,人们花钱买药,并非相信这药真能化食,而是害怕他这股恶劲。据说,光绪二十年,河南来个马班儿表演“小刀山”。河南的马班子大都会几手少林功,恃仗本领在身,没有先去拜会他,把他惹恼了。当一个年轻的女把式爬上三四丈高的大杉篙拿大顶时,戴奎一站在远处大叫一声:“戴爷给你换个左眼!”开弓一打,“啪”地把一个泥珠射进那女把式的左眼窝,马班子的男男女女都要跟戴奎一动武,眼望着这把上了子儿的弹弓,谁敢靠前?从此谁也不敢招惹他了,就是玻璃花那左眼放着没用,也不愿意换个泥球。
“您这是嘛话,三爷!哥儿们我在城南,您在城北,城隔着人,不隔着义气。前儿,崔四爷来,把您的话捎给我。我跟四爷说了,只要您三爷一句话,咱哥儿们掉脑袋也认!不过……我刚才用脑瓜又琢磨琢磨,那个卖炸豆腐的傻小子,值我戴奎一的一个泥球吗?啊?哈哈哈哈……”
戴奎一咧大嘴岔子,仰面狂笑。他光着膀子,这一笑满身疙瘩肉像活耗子那样上下直动。他长得人高面阔,猿背蜂腰,鹰鼻豹眼,宽宽一条橘黄色亮缎腰带上,别着一根柳木叉架、牛皮筋条的大弹弓子。当下,他正站在自家店门口,店内迎面墙上挂着两副死人的骨头架子。这背景和打扮一衬一托,就愈发显得凶厉。本来戴奎一答应好今天为玻璃花去拔撞。虽说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个人就有脑子,这两天耳边经常听到有关傻二的辫子的传言,传得神乎其神。在将信将疑之间,他开始掂量起来,为这个从来也没对自己出过力、眼下正走背字的混星子,去碰碰那个不知根底的傻二,值不值得……
死崔好像看见了戴奎一心里怎么拨棋子儿。他想,如果戴奎一不帮忙,就会挤着玻璃花对傻二暗中下手。反正玻璃花绝不敢再跟傻二明着较量,而且已经几次计划着,派几个小混星子暗中对傻二下手。暗着干向来比明着干能成事,只要把傻二弄残,玻璃花就会在估衣街上重新抖起来。故此,必须设法使戴奎一去和傻二打一场。如果戴奎一赢了,就在外面散风说,玻璃花没能耐,借刀杀人,玻璃花的脸上也不光彩;如果傻二赢了,戴奎一必然恨玻璃花毁了他的名声,还会有玻璃花的好?想到这儿,他就拿话激戴奎一:
“戴爷,听那傻巴说您根本算不上咸水沽人。”
“怎么讲?”戴奎一没听明白这话是嘛意思。
“那傻巴是咸水沽人。他说,咸水沽水硬,人也硬,不出螃蟹。”死崔说。
“我听不懂你的话。”戴奎一说。
死崔含笑道:
“就是骂您呗!螃蟹的骨头长在外边,肉长在里边,外硬里软,不过看上去挺硬罢了。您先别生气,那傻巴还有话,——他说,要论胳膊大腿之外的功夫,谁也顶不住他的辫子,您的弹弓子不过是小菜儿!”
对付人的本事,全看能不能摸准对方的要害。看准要害,一捅就玩完。死崔深知,戴奎一虽然人高块大,心眼并不比针眼大。他更懂得,嫉妒这东西挺哏:男人嫉妒男人,女人嫉妒女人,同辈嫉妒同辈,同行嫉妒同行;出家在外,同乡还嫉妒同乡。——没听说过,山海关一个名厨子,会嫉恨起广东一个卖字画的,哪怕这舞笔弄墨的家伙比他名气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