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页)
金满仓想了一夜,早晨趁老婆和女儿还没起床,在家偷了两只母鸡,去县城老舅家借点钱去买种苗。
两只鸡五花大绑,活蹦乱跳,毛色鲜亮,提在手里挺沉的,可心里也挺沉。家里的亲戚就老舅在县城,但也退休了,而且还欠着他的八百块钱,为老娘治病借的。没有有钱的亲戚,有存粮的亲戚也不多,都在乡下勤扒苦做,该借的全借了,却还没归还分文。老舅对他一家很好,每次去,总是给他一大包衣服,有的还是七八成新,有次还给过他一双皮鞋,根本就是新的,说是小了,夹脚,其实金满仓知道,就是给他买的。一路心里想着怎么向老舅开口,因为还有个舅妈,虽然好,三番五次,会借给他吗?
一问,老舅又去戏剧社了。老舅是个荆河戏迷,退休没事,天天在戏剧社看戏喝茶。
荆河戏剧社在一巷子内,里面烟雾腾腾,各种吆喝声,卖瓜子花生的,续茶水的。小戏台上正演出荆河戏《三娘教子》,王春娥在用荆江方言道白:“指望儿在学中攻读,谁想儿在外面贪顽,贪顽不知紧要,岂不误了儿的青春年少。还不与我跪了……”
金满仓提着两只土鸡在观众席里寻找老舅,终于找到了,喊:“老舅!”
老舅一看他提着鸡,让金满仓坐在旁边,低声说:“满仓,提鸡干什么,看戏看戏。卖鸡来的?”
金满仓将鸡放到老舅脚下:“给您提来的。”
老舅说:“背着翠娥捉来的吧?”
金满仓说:“不是不是,老舅,您出去我给您说个事?”
老舅说:“就这样说,看戏哩。”
金满仓不好开口。
老舅说:“说别的事,借钱的事不要提。”
老舅先把金满仓的口堵住了。金满仓说:“过去我妈得病,借您的八百块钱还没还,我会还的。现在想种葡萄,缺买苗子的钱,想再借点到时一起还。”
老舅说:“什么?种葡萄?”
金满仓说:“是呀,种葡萄。”
老舅说:“我说满仓,你妈是我姐,那个钱可还可不还。现在钱全在你舅妈手上。再说,你表弟结婚,钱全花完了,借钱是为难我。”
因为声音有点大,后边的人拍了拍老舅的肩膀,示意他们小声点,不影响别人看戏。
金满仓说:“那……我走了,老舅,您要保重。”
老舅没起身,提起鸡就小声喊:“满仓,鸡!”
金满仓已经离开了。后面锣鼓铿锵,王春娥正在唱:“小奴才不读书把娘气坏,有几个年幼人儿且听来。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塘十三岁拜帅登台……”
金满仓走到街上,快哭起来,心里说,老舅啊,鸡你咋不拿出来让我提走?!
金满仓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老婆余翠娥张牙露齿迎上来:“你把我的两只老母鸡弄哪儿去了?”
金满仓一身的挫败感,心里堵得慌。为啥咱总是走投无路哩!整天泥一身,汗一身,又没偷懒耍滑,游手好闲,还这么穷,说出去天理难容啊!
“吃了。”他就说。
余翠娥哭得天翻地覆,涕泪飞舞:“……咱生蛋的鸡,鸡蛋也没得吃了,你说你这是为何呀,这个家还是个家吗?”
金满仓也想哭,可他不能哭。他有愧疚,只好去厨房淘米洗菜。
厨房的活他哪儿干得利索,女儿放学还得回来吃饭,余翠娥哭了,好了,心空了,还是得做饭。
金满仓退出厨房,坐在院子里,愧对妻女的颓丧,让他心似刀绞。
金满仓眼里汪着泪在田野上乱窜,走到袁世道家,喊他出来说话。袁世道看到金满仓欲哭不哭的样子,说:“没借到钱是吧?”金满仓反问:“你咋晓得?”袁世道说:“我不也是这样么?唉,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
金满仓叹着气说:“不要打退堂鼓,任何时候,咱们认定的事,就是卖裤衩也得干。”
袁世道说:“那我就给你出个主意——贷款!”
金满仓一拍脑门说:“对呀!”不过又泄气了,“咱们农民去贷款,人家银行睬你?都是老板贷款。”
袁世道说:“有个人好找。”
“哪个?”
“吴大凡。”
袁世道说的是同村人,现在在镇信用社工作,当兵后分配到那儿的。袁世道说:“他那时演戏不是你的小跟班么?”
金满仓说:“人家现在是国家干部,哪还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