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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收拾停当,金满仓躺在**,余翠娥见他心事重重,问他,满仓,又遇上啥事了?金满仓说,也没有,就是村里要让我当什么葡萄协会会长,有点闹心。余翠娥说,有这本事你就当呀。金满仓说,我说你头脑简单咧。余翠娥笑着说,我是讽刺你的,洪家胜的点子,得打个问号,有好处他自己不干?本来上次他被镇里调查,记恨着你,又要你干这个,黄鼠狼给鸡拜年!金满仓说,哑巴吃汤圆,我心里有数。余翠娥问,满仓,你是不是想当这个官?金满仓沉吟半晌,翻个身说,这是个官吗?啄米官。余翠娥说,别耽误了瞌睡,反正,我提醒你留神小心,怕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金满仓起身下地,对余翠娥说,我也没说搞哩,弄得如临大敌,何必把人想得那么坏,我不能总是恨死他。
金满仓一个人在院子里走动,天上繁星如浪,湖上浪涛如吼,蛙鸣如集市,狗吠如梦呓。他点燃一支烟,打着哈欠,左想右想,干,能为大伙贡献点技术;不干,少惹些麻烦,村里人多嘴杂。又一想,也许这个协会就是个空牌子,村里还不是他洪家胜一个人说了算嘛,到时候你做不了事,责任一大堆,都找你金满仓,这事儿真得慎重……
开村民大会,说是要现场统计买葡萄种苗的数字。原以为要苗子的人不多,金满仓去了一看,乌泱泱的人,比哪次大会来得都齐整。这可是个大集,大人喊,小伢闹,钢子的嗓子都哑了,让大家静静说了十遍。毛标吼,再不安静我可要抓人了。
洪家胜在嚷嚷声中开始说话:“现在冰河初开,天气变暖,春天来了,春耕生产马上开始了,对咱庄户人来说,一年大忙也开始了。常言说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但咱们这个忙,与往常不同,与外村也不同,大伙说有什么不同啊?”
底下说:“不同(铜)是铁呀!”有的说:“种葡萄!”
洪家胜说:“对,种葡萄。咱不种葡萄种什么呢?我记得满仓说过一句有意思的话,种金子,没种子;种鸦片,又犯法。现在,看准了,就下手。这一次,我们村里决定派金满仓、袁世道、潘忠银和许会计四位同志专程去浙江金华学习种植葡萄技术,并且由他们买葡萄种苗回来,他们的出差经费和种苗运费由村里解决,不加进葡萄苗价格中,也就是说,苗木多少钱一株就是多少钱一株。村里再穷,也不给大伙添负担。好品种的葡萄苗是少生病、不生病、两年挂果三年盛果的关键,相信他们会用最便宜的价格为我们选最好品种的苗子。别的村也开始跃跃欲试种葡萄,来势凶猛,我们要抓住机遇,开动脑筋,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多,人多我优。过去,我们有人种过梨子,一毛一斤,种柑橘,两毛一斤。梨子柑橘掉到地上烂了,鸡鸭都不吃,肥田还生虫。现在葡萄再怎么也不低于一块。去年满仓他们四分地挂果两千斤。我三十棵葡萄,产七八百斤。这是什么概念?大伙心里早算过了。现在,我想看看,想买葡萄种苗的,请举手!”
立马,近百双手举起来,森林一样旺盛。
洪家胜说:“好家伙,超出我的预料!咱村这么多人,就一个心思。太好了!太好了!会议完了,你们找许会计登记交钱,多退少补。这两天他们就要动身,我说满仓、世道、忠银、许会计,你们肩负着全村父老乡亲老老少少的希望,学习取经,大家向你们表示感谢!”他一鼓掌,底下也哗啦啦鼓起了巴掌,他接着说,“我们村,即将有百把户的葡农,而且以后葡农的队伍一定会越来越壮大,一定会全村都种葡萄,成为葡萄专业村。我们也给镇里汇报了,我们必须事先做好预案,要有一个专业的组织来管种葡萄的事,去浙江学习也得有个带队的,这就是,我们想成立一个天露湾村葡萄协会,选一个会长,大家看谁合适?”
村民们凑在一起议论,一个人喊,此起彼伏地就都喊出一个名字:“金满仓!金满仓!”
袁世道对金满仓小声说:“肯定是你呼声最高,没话说!不过他这招厉害,发动群众……”
洪家胜还在说:“我们这个葡萄协会,在全镇是第一个,全县也是第一个,全省说不定也是第一个,这是我们村发展葡萄产业的迫切需要。大家看到了,我们在上面放了几个碗,每个碗前面写有候选人的名字,同意的就投一颗黄豆,不得投两颗。还有一个空碗,有小纸片,你不同意这些人,也可以投别人,写好名字,搓成圆坨,投进碗里就行了。这是民主选举,现在开始!……”
这很新鲜,投豆的人有序地站队投豆……
投完豆,钢子说:“还有没有要投票的?没有,投票结束,下面由许会计唱票,毛标监票,我来计票。”
计票完了,最后由洪家胜宣布:“袁世道,十五票;潘忠银,十一票;钢子,十二票;许得坤,七票;毛标,两票;甘梅,五票;洪家胜八十三票;金满仓三百零五票。大家选出的是——”
众人一致喊:“金满仓!”
大伙拿眼睛找金满仓,他已经离开人群,躲在沟边抽烟去了。洪家胜喊他说:“满仓,这不是组织决定的,是咱们村民民主选举的,请你上来发表当选感言!”
金满仓在沟边说:“这不是真的!”
洪家胜说:“这还不是真的,什么是真的?”
金满仓说:“是你们早设计好的,我金满仓枯老百姓,挑不起这个担,负不起这个责,你们支部撂挑子,给我戴高帽子,我不干!”
余翠娥也站出来给丈夫帮腔:“什么会长不会长,村里的事本来是你洪书记的,你书记、村主任一肩挑,你怕担责,甩给我们家满仓!”
黄秋莲说:“余翠娥,你凭什么诬陷我们老洪?”
洪家胜赶忙阻拦黄秋莲:“秋莲,给我滚!”
许会计出来打圆场:“大家都别说难听的话,投票是一颗豆一颗豆,谁也作不了弊。再说满仓是党员,乡亲们瞧得起你,你就义不容辞。虎门销烟的那个林则徐有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这话说到底了,满仓,别扫大家的兴,冷了乡亲们的心!”
金满仓不好开口了,沉默着。气氛僵了。
这时马三爷突然从人群中冲向金满仓,朝他举起拐杖,大声呵斥道:“满仓,三爷我劝你,不要狗子坐轿,不识抬举!乡亲们投票让你当会长,你若不干,我就一拐棍刷下来!你信不信?!”
有人赶快去拉马三爷,知道他的火暴脾气,说:“三爷,使不得,使不得!”
金满仓没想到马三爷出头要打他,人家德高望重,倚老卖老,八十多岁的老军人,打了白打。再说金满仓平时非常敬重马三爷,抱着头在那儿不敢吭声。
马三爷气得长胡子乱颤:“你说话唦!”
钢子过来说:“满仓哥,我钢子也是从来不低头的,今天,我代表村民求个情,请你接受这个会长职务。”
他说着朝金满仓跪下来。
看钢子一跪,一排村民也齐刷刷地跪下了。
金满仓赶忙去拉钢子,可跪下的人越来越多。这让金满仓不知所措,看着那些期待的眼睛、朴实的面孔,还有悬在头上的马三爷的拐杖,金满仓眼睛泛红,最后说出了四个字:“我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