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荒唐的皇帝(第6页)
昨夜月明峰顶宿,隐隐雷声翻山麓。
晓来却问山下人,风雨三更卷茅屋。
在庐山东林寺,王阳明想起东晋时的慧远高僧曾在此讲经说法,孜孜不倦。无奈世事无常,经历了千余年的沧桑,东林寺已甚为衰颓,如今所剩的只是荒芜的寺院、久废的经台,昔日法会之胜景亦遥不可及。触景生情,王阳明不觉感叹世事无常,遂写诗一首以抒胸臆——
远公说法有高台,一朵青莲云外开。
台上久无狮子吼,野狐时复听经来。
平定朱宸濠叛乱,王琼功不可没,改任吏部尚书。王阳明提笔给他写信,感谢知遇之恩。信中引用王琼二十二岁中举后在平定州游冠山时的一首诗:“丈夫生而果有志,何必临渊去羡鱼。”
王琼接到王阳明信,知道他处境困难,也知他已不为名利所累,心中大为折服。
王琼与王阳明素未谋面,一人将王阳明画像送与王琼。王琼看了又看,将之挂于书房。王琼左手抱幼孙,右手指着画像说道:“生子当如王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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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乱之后往往有大灾,正德十五年由春至夏,江西各地连降大雨,暴发洪水,冲毁房屋、农田无数。江西经历朱宸濠盘剥、平叛战乱、禁军掠扰以及天灾后,到处田园荒芜,民不聊生。目睹社会惨状,王阳明上《水灾自劾疏》——
臣唯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者,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
臣以匪才,缪膺江西巡抚之寄,今且数月,曾未能有分毫及民之政。而地方日以多故,民日益困,财日益匮,灾变日兴,祸患日促。自春入夏,雨水连绵,江湖涨溢,经月不退。自赣、吉、临、瑞、广、抚、南昌、九江、南康沿江诸郡,无不被害,黍苗沦没,室庐漂**,鱼鳖之民聚栖于木杪,商旅之舟经行于闾巷,溃城决限,千里为壑,烟火断绝,唯闻哭声。询诸父老,皆谓数十年来所未有也。除行各该司府州县修省踏勘具奏外,夫变不虚生,缘政而起,政不自弊,因官而作。官之失职,臣实其端,何所逃罪?
夫以江西之民,遭历宸濠之乱,脂膏已竭。而又因之以旱荒,继之以师旅,遂使丰稔连年,曲加赈恤,尚恐生理未易完复,今又重以非常之灾,危亟若此,当是之时,虽使稷、契为牧,周、召作监,亦恐计未有措。况病废昏劣如臣之尤者,而畀之怅然坐尸其间,譬使盲夫驾败舟于颠风巨海中,而责之以济险,不待智者,知其覆溺无所矣。又况部使之催征益急,意外之诛求未已。在昔,一方被灾,邻省尚有接济之望,今湖、湘连岁兵荒,闽、浙频年旱潦,两广之征剿未息,南畿之供馈日穷,淮、徐以北,山东、河南之间,闻亦饥馑相属。由此言之,自全之策既无所施,而四邻之济又已绝望,悠悠苍天,谁任其咎!
宸濠之变,臣在接境,不能图于未形,致令猖突,震惊远迩,乃劳圣驾亲征,师徒暴于原野,百姓殆于道路。朝廷之政令因而阏隔,四方之困惫由是日深。臣之大罪一也。徒避形迹之嫌,苟为自全之计,隐忍观望,幸而脱祸。不能直言极谏以悟主听,臣之大罪二也。徒以逢迎附和为忠,而不知日陷于有过;徒以变更迁就为权,而不知日紊于旧章;徒以掇拾罗织为能,而不知日离天下之心;徒以聚敛征索为计,而不知日积小民之怨。此臣之大罪三也。上不能有裨于国,下不能有济于民,坐视困穷,沦胥以溺,臣之大罪四也。且臣忧悸之余,百病交作,尪羸衰眊,视息仅存。以前四者之罪,人臣有一于此,亦足以召灾而致变,况备而有之,其所以速天神之怒,深下民之愤,而致灾沴之集,又何疑乎。
伏唯皇上轸灾恤变,别选贤能,代臣巡抚。即以臣为显戮,彰大罚于天下,臣虽陨首,亦云幸也。即不以之为显戮,削其禄秩,黜还田里,以为人臣不职之戒;庶亦有位知警,民困可息,人怒可泄,天变可弭;而臣亦死无所憾。
王阳明婉言劝谏正德皇帝,请求宽恤赈济灾民,但正德皇帝置若罔闻。
正德十五年六月,王阳明到江西各地赈灾。
路过泰和时,王阳明专门与罗钦顺相见。罗钦顺,江西泰和人,大王阳明六岁,是弘治六年的探花,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后辞官隐居乡里,专心研究气学,人称“江右大儒”。
一杯香茶过后,罗钦顺对王阳明说道:“世界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看得见的万物,一部分是看不见的东西。不管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都是由‘气’组成的。‘气’有两种存在方式,一种是凝聚,一种是消散。消散也不是消失得没有此物,只不过是人们的肉眼看不到而已。”
王阳明闻言笑道:“这看得见的万物,我们没有争议。看不见的东西,大概就是天理与私欲了。要想成为圣人,必须存天理、去私欲。”
罗钦顺久闻王阳明大名和他的良知学说,明白两人的学问既有共性也有差异,就想从这差异来与王阳明探讨,便说道:“我不敢全部苟同‘存天理、去私欲’之说,我主张理欲统一。具体说,我心中也有良知,但我的眼睛爱看美色、耳朵爱听美声、嘴巴爱吃美味、四肢爱享受安逸。这些私欲都存在于我的身体之中,要让我去掉私欲,我真做不到。”
“《吕氏春秋》说,‘耳朵虽然想听悦耳的声音,眼睛虽然想看好看的东西,鼻子虽然想闻芬芳的香气,嘴巴虽然想吃味美的食物,但如果对生命有害就要停止。对这四种器官来说,即使是本身不愿接受的事物,只要对生命有利,就要去做’。由此看来,耳朵、眼睛、嘴和鼻子不能任意独行,必须有所制约。这制约就是去私欲、存天理。一个人只有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才能让耳目口鼻和四肢各自归位。其实,所谓耳目口鼻和四肢的享受,是心在起作用。克制住每个人内心的私欲,就能成为圣人。”品了一口茶后,王阳明继续道,“我可以与罗公交流几个去掉私欲的办法,希望对罗公有益。”
“过美色关,是每个人,尤其是那些事业有所成就的人面临的重要问题。这个问题处理不好,就可能在人生路上栽跟头。如果某人是个英雄,并且还具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气度,那他便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如果某人是个平凡的人,他能够不贪美色,坚守道德规范,他便是个不平凡的人。当然,面对美色心如止水、波澜不兴还是有难度的。我们应该想出一些办法来克制自己,抵住**,做一个响当当的硬骨头。”王阳明喝了一口茶,顿了顿才继续说道,“第一层次是有个清醒认识。一念之差,既可以使自己步入天堂,也可以使自己陷入地狱。面对美色的**,当事人要深刻认识到不该得到的美色之坏处,充分意识到自己所担负的家庭、道德责任,从而毅然远离美色。宋代周敦颐之《爱莲说》热情地赞颂了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我们要做到洁身自爱,就要时时保持莲花般的品质。当一个人在美色面前迷迷糊糊的时候,不妨端起一盆凉水猛浇头上,然后自己对自己喝道:该清醒啦!第二个层次是反复告诫自己。美色的**是相当大的,有时可能仅靠清醒的认识还不够,还需要当事人不断告诫自己。据说有个名叫严同的年轻典吏,负责维持治安、缉捕盗贼。一次,他赴外地抓获一名绝色女贼,来不及回县城,二人便在一座荒山野庙中夜宿。到了半夜,女贼使出浑身解数去**严同。开始,严同有清醒认识,断然喝住了女贼。可是面对女贼的再次**,严同有点按捺不住了。不过,严同很快想出一个办法,他用纸片写下了‘严同不可’四字贴在墙上,过了一会儿,又揭掉用火烧毁,然后再写,再烧掉,如此反复十余次,总算挨到天亮。严同此举,难能可贵。人都有七情六欲,在**面前能够没有私心一闪念的人真不多。有了不好私念怎么办?那就靠清醒理智来战胜私念。如果一次不行,那就要反复告诫,从而不断战胜。关键时候要咬得住牙关,面对**不能有半点犹豫、松动。”
罗钦顺闻言,插话道:“不错,这个严同的办法确实不错。”
“第三个层次是强迫自己过关。当反复告诫不管用的时候,或者当事人意识到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就要采取最后的办法:强制约束自己。比如把自己绑起来,借助绳子自律。等到闯过了美色之关,眼前就会呈现洁白无瑕、雄浑浓厚的亮丽景色,因此就会觉得心旷神怡,圣洁无比。”
罗钦顺闻言赞叹道:“与王公一番交谈,我才知道您的良知学说自成体系,不易攻破。虽然如此,但我依旧坚持我的气学。百家争鸣,方能百花齐放。”
罗钦顺又想到了正德皇帝,如果正德皇帝稍加克制,哪会这样荒**无度?唉,悲叹呀!
5
泰州的王银善经营、懂管理、会理财,很快成为海滨地区的富户。闲暇之时,王银苦读《大学》《论语》《孝经》,默坐悟道,闭关静思,颇有心得。一日,王银遇到江西吉安人黄文刚,二人聊起学问来,黄文刚说王银的观点类似王阳明的良知学说。
王银听了非常感兴趣,就问黄文刚道:“阳明先生除了讲良知学说,还讲什么?”
黄文刚想了想答道:“立志、勤学、改过、责善,这是王阳明的‘人生四要’,语言平实,不难理解,但是做到却不容易。”
送走黄文刚后,好学心切、求知若渴的王银立刻趋舟江西,不远千里前来南昌拜见王阳明。
王银穿着多姿多彩的衣服,戴着古里古怪的帽子,眼下贴着膏药,来向王阳明求教。王阳明一看王银仪表不俗,便走下石阶相迎。
王阳明请王银上坐,然后问道:“阁下戴的是什么帽子?”
王银答道:“有虞氏帽。”
有虞氏,是部落名称,至于王银戴的帽子是不是舜时的帽子,无从可查。
王阳明又问道:“阁下穿的是什么服饰?”
“老莱子服。”
“阁下是在学老莱子吗?”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