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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真神人也(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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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领部咨,见老先生之于守仁,可谓心无不尽,而凡其平日见于论奏之间者,亦已无一言之不酬。虽上公之爵,万户侯之封,不能加于此矣。自度鄙劣,何以克堪,感激之私,中心藏之,不能以言谢。然守仁之所以隐忍扶疾,身披锋镝,出百死一生以赴地方之急者,亦岂苟图旌赏,希阶级之荣而已哉?诚感老先生之知爱,期无负于荐扬之言,不愧称知己于天下而已矣。今虽不能大建奇伟之绩,以仰答知遇,亦幸苟无挠败戮辱,遣缪举之羞于门下,则守仁之罪责亦已少塞,而志愿亦可以无大憾矣,复何求哉!复何求域!伏唯老先生爱人以德,器使曲成,不责人以其所不备,不强人以其所不能,则凡才薄福,尪羸疾废如某者,庶可以遂其骸骨之请矣。乞休疏待报已三月,尚杳未有闻。归魂飞越,夕不能旦。伏望悯其迫切之情,早赐允可,是所谓生死而肉骨者也,感德当何如耶!

辄有私梗,仰恃知爱,敢以控陈。近日三省用兵之费,广、湖两省皆不下十余万,生处所乞止于三万,实皆分毫扣算,不敢稍存赢余。已蒙老先生洞察其隐,极力扶持,尽赐准允。后户部复见沮抑,以故昨者进兵之际,凡百皆临期那借屑凑,殊为窘急。赖老先生指授,幸而两月之内,偶克成功。不然,决致败事矣。此虽已遂之事,然生必欲一鸣其情者,窃恐因此遂误他日事耳。又南、赣盗贼巢穴,虽幸破**,而漏殄残党,难保必无。兼之地连四省,深山盘谷,逃流之民,不时啸聚。辄采民情,议于横水大寨,请建县治,为久安之图。乘间经营,已略有次第。守仁迂疏病懒,于凡劳役之事,实有不堪。但筹度事势,有不得不然者,是以不敢以病躯欲归之故。闭遏其事而不可闻,苟幸目前之塞责而已也。伏唯老先生并赐裁度施行,幸甚!

守仁不肖,过蒙荐奖,终始曲成,言无不行,请无不得,既假以赏罚之权,复委以提督之任,授之方略,指其迷谬,是以南、赣数十年桀骜难攻之贼,两月之内,扫**无遗。是岂驽劣若守仁者之所能哉?昔人有言,追获兽免,功狗也;发纵指示,功人也。守仁赖明公之发纵指示,不但得免于挠败之戮,而又且与于追获兽兔之功,感恩怀德,未知此生何以为报也!因奏执捷人去,先布下恳。俟兵事稍闲,尚当具启修谢。伏唯为国为道自重,不宣。

迩者南、赣盗贼遂获底定,实皆老先生定议授算,以克有此。生辈不过遵守奉行之而已。何功之有,而敢冒受重赏乎?伏唯老先生橐龠元和,含洪无迹,乃欲归功于生。物物唯不自知其生之所自焉尔,苟知其生之所自,其敢自以为功乎?是自绝其生也已。拜命之余,不胜渐惧,辄具本辞免,非敢苟为逊避,实其中心有不自安者。升官则已过甚,又加之荫子,若之何其能当之。负且乘,致寇至。生非无贪得之心,切惧寇之将至也。伏唯老生鉴其不敢自安之诚,特赐允可,使得仍以原职致事而去,是乃所以曲成而保全之也,感刻当何如哉!渎冒尊威,死罪死罪!

忧危之际,不敢数奉起居,然此心未尝一日不在门墙也。事穷势极,臣子至此,唯有痛哭流涕而已,可如何哉!生前者屡乞省葬,盖犹有隐忍苟全之望。今既未可,得以微罪去归田里,即大幸矣。素蒙知爱之深,敢有虚妄,神明诛殛。唯鉴其哀恳,特赐曲成,生死肉骨之感也。地方事决知无能为,已闭门息念,袖手待尽矣。唯是苦痛切肤,未免复为一控,亦聊以尽吾心焉尔。临启悲怆,不知所云。

自去冬畏途多沮,遂不敢数数奉启,感刻之情,无由一达,缪劣多忤,尚获曲全,非老先生何以得此。“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诵此而已,何能图报哉!江西之民困苦已极,其间情状,计已传闻,无俟复喋。今骚求既未有艾,钱粮又不得免,其变可立待。去岁首为控奏,既未蒙旨,继为申请,又不得达,今兹事穷势极,只得冒罪复请。伏望悯地方之涂炭,为朝廷深忧远虑,得与速免,以救燃眉,幸甚幸甚!生之乞归省葬,去秋已蒙贼平来说之旨,冬底复请,至今未奉允报。生之汲汲为此,非独情事苦切,亦欲因此稍避怨嫉。素蒙老先生道谊骨肉之爱,无所不至,于此独忍不一举手投足,为生全之地乎?今地方事残破惫极,其间宜修举者百端,去岁尝缪申一二奏,皆中途被沮而归。继是而后,遂以形迹之嫌,不敢复有所建白。兼贱恙日尪瘠,又以父老忧危致疾之故,神志恍恍,终日如在梦寐中。今虽复还省城,不过闭门昏卧,服药喘息而已。此外人事都不复省,况能为地方救灾拯难,有所裨益于时乎?所以复有蠲租之请者,正如梦中人被锥刺,未能不知疼痛,纵其手足扑疗不及,亦复一呻吟耳。老先生幸怜其志,哀其情,速免征科,以解地方之倒悬。一允省葬之乞,使生得归全首领于牖下,则阖省蒙更生之德,生父子一家,受骨肉之恩举含刻于无涯矣。昏懵中控诉无叙,临启不胜怆慄。

屡奉启,皆中途被沮,无由上达。幸其间乃无一私语,可以质诸鬼神。自是遂不敢复具。然此颠顿窘局,苦切屈仰之情,非笔舌可盖者,必蒙悯照,当不俟控吁而悉也。日来呕血,饮食顿减,潮热夜作。自计决非久于人世者,望全始终之爱,使得早还故乡。万一苟延余息,生死肉骨之恩,当何如图报耶?余情张御史当亦能悉,伏祈垂亮。不备。

比兵部差官来赍示批札,开谕勤卷,佐亦随至,备传垂念之厚。昔人有云,公之知我,胜于我之自知。若公今日之爱生,实乃胜于生之自爱也,感报当何如哉!明公一身系宗社安危,持衡甫旬月,略示举动,已足以大慰天下之望矣。百当有别启。差官回,便辄先附谢,伏唯台鉴。不具。

写信完毕,王阳明又连夜拟就南赣新政。到了第二天,巡抚衙门便颁布了《申谕十家牌法》——

本院所行十家牌谕,近来访得各处官吏类多视为虚文,不肯着实奉行查考,据法即当究治,尚恐未悉本院立法之意,故今特述所以,再行申谕:

凡置十家牌,须先将各家门面小牌挨审的实,如人丁若干,必查某丁为某官吏,或生员,或当某差役,习某技艺,作某生理,或过某房出赘,或有某残疾,及户籍田粮等项,俱要逐一查审的实。十家编排既定,照式造册一本留县,以备查考;及遇勾摄及差调等项,按册处分,更无躲闪脱漏,一县之事,如视诸掌。每十家各今挨报甲内平日习为偷窃,及喇啼教唆等项不良之人;同具不致隐漏重甘结状,官府为置舍旧图新簿,记其姓名;姑勿追论旧恶,令其自今改行迁善;果能改化者,为除其名;境内或有盗窃,即令此辈自相挨缉;若系甲内漏报,仍并治同甲之罪。又每日各家照依牌式,轮流沿门晓谕觉察;如此即奸伪无所容,而盗贼亦可息矣。十家之内,但有争讼等事,同甲即时劝解和释,如有不听劝解,恃强凌弱,及诬告他人者,同甲相率禀官,官府当时量加责治省发,不必收监淹滞;凡遇问理词状,但涉诬告者,仍要查究同甲不行劝禀之罪。又每日各家照牌互相劝谕,务令讲信修睦,息论罢争,日渐开导,如此则小民益知争门之非,而词讼亦可简矣。

凡十家牌式,其法甚约,其治甚广。有司果能着实举行,不但盗贼可息,词讼可简,因是而修之,补其偏而救其弊,则赋役可均;因是而修之,连其伍而制其什,则外侮可御;因是而修之,警其薄而劝其厚,则风俗可淳;因是而修之,导以德而训以学,则礼乐可兴。凡有司之有高才远识者,亦不必更立法制,其于民情土俗,或有未备;但循此而润色修举之,则一邑之治真可以不劳而致。今特略述所以立法之意,再行申告;言之所不能尽者,其各为我精思熟究而力行之;毋徒纸上空言搪塞,竟成挂之虚文,则庶乎其可矣!

等新政逐一落实并开仓放粮、救济饥民后,王阳明便招来黄宏商议,准备剿匪。

黄宏禀道:“南赣虽然匪众超过两万,但并不可怕。浰头匪首池仲容、桶冈匪首蓝天凤与横水匪首谢志山虽然遥相呼应,但各立山头。龙川卢珂、郑志高结众三千,原本就是为了防范众山匪。前几年,因为抢夺宁王的谋士刘养正,卢珂、郑志高与池仲容闹得水火不容。浰头另一小股匪众黄金巢是卢珂结拜兄弟,虽在浰头,但并不入池仲容一伙。因此,南赣辖区匪众虽多,但可以分而治之,一网打尽。”

王阳明听了,心中十分兴奋,有了剿匪之计。

听到黄宏提起宁王的谋士刘养正,王阳明问道:“这刘养正是宁王府的谋士,远在千里之外,为何为众匪争抢?”

黄宏便将当年刘养正被池仲容所擒,又被卢珂所抢之事说出。

王阳明听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嘴上没说,心里却道:“这刘养正身为宁王谋士,前来浰头、龙川一定有宁王授意。宁王在朝廷勾结内援,又远去千里私招外寇,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要造反?”

想到这里,王阳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可现在顾不上宁王之事,摆在面前的是南赣众匪。根据黄宏所叙,王阳明思索再三,决定先发《告谕巢贼书》,向众山匪陈述利害——

本院巡抚是方,专以弭盗安民为职。莅任之始,即闻尔等积年流劫乡村,杀害良善,民之被害来告者,月无虚日。本欲即调大兵剿除尔等,随往福建督征漳寇,意待回军之日剿**巢穴。后因漳寇即平,纪验斩获功次七千六百有余,审知当时倡恶之贼不过四五十人,党恶之徒不过四千余众,其余多系一时被胁,不觉惨然兴哀。因念尔等巢穴之内,亦岂无胁从之人。况闻尔等亦多大家子弟,其间固有识达事势,颇知义理者。自吾至此,未尝遣一人抚谕尔等,岂可遽尔兴师剪灭;是亦近于不教而杀,异日吾终有憾于心。故今特遣人告谕尔等,勿自谓兵力之强,更有兵力强者,勿自谓巢穴之险,更有巢穴险者,今皆悉已诛灭无存。尔等岂不闻见?

夫人情之所共耻者,莫过于身被为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者,莫甚于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骂尔等为盗,尔必怫然而怒。尔等岂可心恶其名而身蹈其实?又使有人焚尔室庐,劫尔财货,掠尔妻女,尔必怀恨切骨,宁死必报。尔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尔宁独不知;乃必欲为此,其间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为官府所迫,或是为大户所侵,一时错起念头,误入其中,后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悯。然亦皆由尔等悔悟不切。尔等当初去后贼时,乃是生人寻死路,尚且要去便去;

今欲改行从善,乃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何也?若尔等肯如当初去从贼时,拼死出来,求要改行从善,我官府岂有必要杀汝之理?尔等久习恶毒,忍于杀人,心多猜疑。岂知我上人之心,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况于人命关天,若轻易杀之,冥冥之中,断有还报,殃祸及于子孙,何苦而必欲为此。我每为尔等思念及此,辄至于终夜不能安寝,亦无非欲为尔等寻一生路。唯是尔等冥顽不化,然后不得已而兴兵,此则非我杀之,乃天杀之也。今谓我全无杀尔之心,亦是诳尔;若谓我必欲杀尔,又非吾之本心。尔等今虽从恶,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须除去二人,然后八人得以安生;均之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杀二子,不得已也;吾于尔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恶迁善,号泣投诚,为父母者亦必哀悯而收之。何者?不忍杀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于尔等,亦正如此。

闻尔等辛苦为贼,所得苦亦不多,其间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尔为贼之勤苦精力,而用之于耕农,运之于商贾,可以坐致饶富而安享逸乐,放心纵意,游观城市之中,优游田野之内。岂如今日,担惊受怕,出则畏官避仇,入则防诛惧剿,潜形遁迹,忧苦终身;卒之身灭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尔等好自思量,若能听吾言改行从善,吾即视尔为良民,抚尔如赤子,更不追咎尔等既往之罪。如叶芳、梅南春、王受、谢钺辈,吾今只与良民一概看待,尔等岂不闻知?尔等若习性已成,难更改动,亦由尔等任意为之;吾南调两广之狼达,西调湖、湘之土兵,亲率大军围尔巢穴,一年不尽至于两年,两年不尽至于三年。尔之财力有限,吾之兵粮无穷,纵尔等皆为有翼之虎,谅亦不能逃于天地之外。

呜呼!吾岂好杀尔等哉?尔等苦必欲害吾良民,使吾民寒无衣,饥无食,居无庐,耕无牛,父母死亡,妻子离散;吾欲使吾民避尔,则田业被尔等所侵夺,已无可避之地;欲使吾民贿尔,则家资为尔等所掳掠,已无可贿之财;就使尔等今为我谋,亦必须尽杀尔等而后可。吾今特遣人抚谕尔等,赐尔等牛酒银两布匹,与尔妻子,其余人多不能通及,各与晓谕一道。尔等好自为谋,吾言已无不尽,吾心已无不尽。如此而尔等不听,非我负尔,乃尔负我,我则可以无憾矣。呜呼!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吾终不能抚恤尔等而至于杀尔,痛哉痛哉!兴言至此,不觉泪下。

告谕贴出后,王阳明便派赣州秀才周积领着一些乡人给乱民们送去牛、酒、银子和布匹等物资。众义军见告谕言辞诚恳,有情有理,又有物资送来,莫不感动。

在此情况下,卢珂、郑志高请来了黄金巢,三人喝了一大碗酒后,卢珂首先道:“我们既为官府不容,又为池仲容等大股山匪不容,生存不乐观呀。各位兄弟说一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黄金巢乃豪爽之人,当即说道:“现今南赣新巡抚给我们送来了台阶,还送来了美酒,我们还在等什么?”

郑志高也附和道:“黄兄说得对呀,我们还在等什么?”

卢珂见郑志高与黄金巢都铁心投诚,便不再犹豫,各率手下前往巡抚衙门接受招安,情愿杀匪立功。

王阳明好言抚慰,选其精壮五百人为兵,其余老弱暂且回去等待安置。

此时,只剩下横水谢志山、桶冈蓝天凤、浰头池仲容三股最大匪众尚未接受招抚。这几处乱匪虽然尚未投诚,但已是思想涣散,斗志已然瓦解。

冀元亨久在江西为吏,知道剿匪的艰难,如今见王阳明仅仅一张告谕就招抚了众多匪众,不禁赞叹道:“三国时,马谡提出‘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的征南策略,诸葛亮欣然采纳,从而七擒七纵孟获,为的就是收服民心。现今,先生一篇文章就收到攻心的奇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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