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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事故(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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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跟着花姑娘,一路叫喊着拼命朝外面奔逃,后面,人们跟随着我的喊声,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地沿着主巷道朝外面奔逃。巷道狭窄陡峭,我们这些窑娃子天天爬,只要路没有搞错,动作纯熟,行动也快,尽管如此,在那一段只能通过一个四肢着地爬过的狭窄处,心慌意乱的窑娃子们挤成了一团,你推我拉相互争抢,谁都恨不得把别人推到后面自己跑到前面去,其情状有点像城市里人上下班时候挤公共汽车,只不过比挤公共汽车更加无情、残酷,因为,挤不上公共汽车还可以等下一班,而这个时候落到后面,绝对不会再有下一班车来让你乘坐。年轻力壮的这个时候就占了便宜,几下子就抢到了前面,年长体弱的就只能落在后面急得嗷嗷叫唤,这个时候,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让一切人造的道德说教变得那么苍白、无用。如果不是在狭窄处拥挤成一团,如果能够更有秩序一些,大家反而会跑得更快一些,跑出来的人也会更多一些。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窑婆子,她是头一次下煤窑,又遇上了这种情况,如果没有人专门帮助她,她很难顺利地从煤窑里跑出来。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我尽力冲黑暗的煤窑里嚷嚷:“窑婆子,跟紧一些,别走散了,我喊你答应着往走啊。”

但是,却没有窑婆子的回应,我不知道她是没有听见,还是已经跟我们走散了,后面窑娃子们逃生的欲望变成了威力强大的澎湃洪流,推挤着我,让我根本连步子都收不住,还有一些手脚麻利头脑机灵的,更是从我身旁的空隙挤到了我的前面,拼命朝外面奔逃。花姑娘按照它的身手,应该早早的就能跑出煤窑,可是它却不时停下来回过身汪汪叫着招呼我跟上它。那一场奔逃,在我脑海里已经留下来的只有破碎的片断,我有时候觉得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有时候又觉得那简直是一场无休无止让人喘不上起来的奔跑,时空概念在我的大脑里已经彻底丧失了。等到我看到了煤窑洞口的亮光时,煤窑里传出了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脚下的大地在剧烈地颤抖,仿佛抗风巨浪中颠簸的舢板,随即身后火辣辣的气浪犹如一个超级巨掌将我抛出了洞外,我顺着洞口的煤堆翻滚下去……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也许仅仅是一刻,也许过了很久,彻骨的寒意和脸上柔软的抚摸将我从昏晕状态唤醒。睁开眼睛,映入我眼帘的是花姑娘忧郁的眼神,粉红色的舌头,我的耳朵也听到了花姑娘呜咽地轻唤。意识很快唤回了我的记忆,但是我却弄不清记忆中的惨剧是现实还是噩梦。我活动一下身躯四肢,浑身到处都有痛楚,好在我能感觉到这些痛楚都是皮肉上的,严寒逼迫我本能的拢紧我的衣服,动作做出来了,却没有衣服,这是我才发现,我身上除了一条裤衩,没有任何衣衫。这也让我确定,记忆并不是噩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因为,我在煤窑下面就是这副装扮,如果赤身**也算作一种装扮的话。相较于其他窑娃子,我这个样子还算文明的,绝大多数窑娃子钻进闷热的煤窑之后,连裤衩都省了。

花姑娘看到我清醒过来,用脑袋抵我,用爪子拨拉着我,我挣扎着站立起来,脑袋还在发晕,有点头重脚轻,茫然四顾,我的位置处于煤窑所在山坡的山脚,向上仰望,是陡峭的由煤构成的斜坡,斜坡有十几米高,由于每天都有新煤倾倒下来,所以这个斜坡的质地松软,这也正是我从十几米高的坡上翻滚下来除了一些皮外擦伤,却没有受到重创的原因。花姑娘看到我站立起来,凑到我的跟前用身体蹭着我,咦咦呜呜地呢喃,好像它总算松了一口气。花姑娘毛皮蓬乱,身上、尾巴的毛都被燎得卷曲起来,活像女人刚刚烫过的头发,后背上还有一块擦伤,毛脱皮破,渗出了暗红的血渍,花姑娘背部的肌肉不时地**着,可以看得出来,伤虽然不重,但却非常疼痛。

当务之急,是我要爬上这个陡峭松软的高坡,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花姑娘爬这种坡比我有优势,我只好跟它一样四脚着地向上面攀爬。当我气喘吁吁吁吁地翻过坡顶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煤窑前面的场子上,窑娃子们有的跪着,有的蹲着,有的站着,大家都在那里烧纸,每人面前一堆纸灰,纸灰随风飘舞旋转,随着上升的热气在空中翩翩起舞,让这肃穆的场面更加悲凉。我朝煤窑望去,煤窑的洞口则已经被砖头烂泥封死了。

我看到了跪在那里垂泪拨拉纸堆的老梆子,我叫了他一声:“老梆子!”

老梆子回过头来,看到我大为惊讶,半张着嘴呲出了参差不齐的黄牙:“知青,你还活着啊?我们都以为你也死了呢。”说着,扑过来抱住我哭了起来。

一个我不认识的窑娃子连忙冲另一个站在那儿的人报数:“还有一个活的,减去一个,那就是死了五个,不是六个。”我由此得知,这一次瓦斯爆炸死了五个人。

跟我一个窑的窑娃子们纷纷围拢过来,人们一个个面目黧黑,蓬头垢面,有的仍然**着,有的已经披上了不知从那里弄来的破衣烂衫,大家纷纷问候我,七嘴八舌向我诉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死了五个”这句话活像惊雷在我的头颅中间旋转滚动,我的脑子变成了僵硬的石块,我无法理解窑娃子们在向我说什么,我的眼前满是不停翕动着的嘴巴,可是我就是弄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大偏也扑了过来,他没有抱我,却抱住了花姑娘:“花姑娘,谢谢你啊,救命恩人,没有你我们就都完了。”

他这一说,回过神来的窑娃子,纷纷朝花姑娘跪了下去,花姑娘吓了一跳,窜到我的身边缩头缩脑的看着冲着它下跪作揖的窑娃子们,一个劲汪汪汪地吼叫着跟人家客气。

不知道是谁,把一件油腻腻的烂棉袄披到了我的身上。老梆子把手里的一沓黄纸递给我:“来,给小老汉窑婆子他们烧些纸,让他们到了那边不用再受穷了。”

小老汉、窑婆子都是这场事故的遇难者之一,小老汉身小体弱,窑婆子是个女流,又是头一次下窑,慌乱不堪争先恐后的奔逃过程其实就是一场谁能活下来的剧烈竞争,在这场竞争中,死亡肯定都留给了弱者,他们属于弱者。想到他们俩,我的心情格外悲伤,这两个人,是我在煤窑心理上感觉最亲近的人,也是两个对花姑娘特别好的人,花姑娘以自己的敏感拯救了绝大多数窑娃子,可是却唯独没有能够救出对它最好的人。

我面朝着封闭了的井口跪了下来,我认为,窑婆子和小老汉值得我一跪。我点燃了黄纸,熊熊燃烧的火焰烘烤着我的身体,我的心底却像被填满了寒冰,一个令人浑身颤栗的念头,仿佛冰冷的刀锋切割着我的心脏:不知道哪一天,我也会像小老汉和窑婆子这样,被封死在这幽黑的深井里面,把这荒山野岭上的煤窑当成了自己永远的归宿。过去我就听说过,如果地下发生了瓦斯爆炸,肯定会引起煤层大火,上面的人第一个要做的不是救人,救也救不出来,而是赶紧封井,不管下面有多少人遇难,都要封死在里面,那样,火势就会因为缺氧而自然熄灭,灾害就不会蔓延到其他的煤窑里去。如今,面对这封死的井口,我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我的下场,如果我仍然继续在这里当窑娃子的话,那么,下一次把尸体封闭在煤窑里的可能就是我了。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深山沟里,在这无法无天的时代,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被称之为窑娃子的人,被永远掩埋在黑暗的煤窑里。那天晚上,我们幸存下来的窑娃子聚集在窑头的土窑里,我们之所以聚集在窑头的土窑里,既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什么约定,大难不死,惊魂未定,谁独自呆在自己的土窑里心理上都觉得沉重难当。这种时候,极需要向别人说些什么,或者听别人说些什么。之所以聚集到了窑头的土窑里,大概是因为我带着花姑娘最先来到了这座土窑。那个被人们称之为窑婆子的女人,那个从北京跑出来的大学女教师,那个坦然向我展示女性身体的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在我心里成了这座煤矿所有人中最为亲近的一个,这种感情上的联系和心理上的贴近,让我对她的死格外难以释怀,也许正是这种难舍难诉的情绪指引着我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她曾经长期居住的土窑里。在生存下来的窑娃子们心目中,花姑娘就是大家的救星,花姑娘肯定知道喜欢它、照应它的窑婆子已经死去,它在土窑里到处嗅着,喉咙里发出了哭泣一样的呜咽,眼神忧郁得仿佛凝结成冰的泪滴。

最先来到的老梆子说,他就是听到了花姑娘的动静才跑过来的。窑头在得知井下瓦斯爆炸后的第一时间就已经逃跑了,把善后事宜扔给了别的窑头,这也是这里煤矿的惯例,别的窑头带上人把出事的煤窑一封了之,根本不管里边还有没有活着的人。出事煤窑的窑头有的在外面避一阵风头,过一段日子又会出现在煤矿,重打鼓再敲锣的另开张,也有的从此不见踪影。老梆子告诉我,这一次发生的瓦斯爆炸能够活下来这么多人,是煤矿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过去发生的这类事故,基本上就没有人活着出窑的。

窑娃子们聚集到这里的时候,每个人都带着一点吃食,有的是馒头,有的是一块珍贵的骨头,有的是一碗面条或者一碗稀饭,这些吃的东西他们都是带给花姑娘的,各种食物对在花姑娘面前,活像人们敬神的时候奉献的贡品。花姑娘守着这一堆食物已经花了眼,不知道该先吃哪一份,这个舔几口,那个嚼一嚼,发出了心情极为舒畅的时候呻吟出的那种喉音。看着花姑娘,我忽然想起了窑婆子跑到窑下面的时候,说过有人要捉她,便问大伙:“你们谁知道,谁要抓窑婆子?”

大偏说他听别的窑头说,一大早从山外开来两辆小吉普车,是公安局的人,一来就把窑头的土窑围住了,说是要抓一个全国通缉的女现行反革命,恰好窑婆子跑到我的土窑里看花姑娘跟着我下窑没有,就没被那些人堵住。从我的窑里出来,她看到那些公安正在四处搜查,马上知道了人家要干什么,便开始到处躲藏,后来可能实在躲不过去了,就跑到了窑下面,没想到就发生了瓦斯爆炸。我这才明白,一大早让我惴惴不安的那两辆吉普车,并不是冲我来的,而是冲窑婆子来的。

老梆子啧啧有声地感叹:“我的老姑奶奶啊,知青,没想到你还真说对了,窑婆子看来还就是从北京跑出来的大学老师啊,如果不是大学老师怎么能当上全国通缉的现行反革命呢?过去你说,我们都不信,拿你的话打哈哈呢,你怎么知道的?”

老梆子的问题活像一柄无形的刀子捅烂了我的心脏,后悔和愧疚更是让我的心脏鲜血淋漓,用不着多高明的逻辑推理能力,我就能知道为什么被人称之为窑婆子的她,隐姓埋名躲到这偏僻隐秘的马家沟煤矿之后,人家还能最终像猎犬追踪猎物一样扑过来抓她,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不是我说出她是从北京来的大学女老师,窑头就不会到处宣扬窑婆子是一个北京来的大学女教师,他的目的很单纯,就是在他的乡亲和那个当公社革委会主任的舅表叔面前,改变自己和一个女乞丐生活在一起猥琐形象,但是却最终害了窑婆子。过后很久,我一直想不清楚,窑婆子跟我仅仅见了两三次面,为什么就会对我说出她极怕别人知悉的隐秘?或许作为一个人保守隐秘的临界点遇到了缺口?或许我没有参与窑娃子们“洗衣裳”的行为获得了她的好感,因而产生了对我倾诉排遣的冲动?或许仅仅是我相对标准的普通话引起了她的认同感?也许,宿命地说,这就是一种缘分,让人痛心的是,这是一份孽缘,结果的悲惨超出了预料,超出了我们能够承受的极限。

窑娃子们在一起惊魂未定地谈论着当天的瓦斯爆炸事故,讨论着今后的去向,其实去向也没什么可讨论的,这里到处都是分属于不同公社、不同大队、不同生产队的煤窑,这一孔煤窑封了,别的煤窑都在等着我们改换门庭。我们这些人,之所以吃上了这碗饭,都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饭碗可端了,如果有别的饭碗能让我们这些人活下去,我想,谁也不会端这碗被死神的身影笼罩着的饭碗。

夜深了,大家纷纷离去,老梆子让我回他们的土窑一起睡,他说他和大偏两个人睡在那孔没了小老汉的土窑里心里慌乱得很。大偏对我说了一句让我不能不答应他们的话:“知青,过去的一切都是俺不对,小老汉不在了,不光土窑里空****的,人心里也空****的,你还是搬回来跟俺们一起吧。”

大偏是个挺自我的人,也是个挺有权威的生产组长,对我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我除了答应还能说什么呢?回到了我们四个人曾经一起住过的土窑里,老梆子对我说:“知青,今天我们请你回来还有一个事情,就是把小老汉的东西收拾一下,你来了,三个人,不管怎么说也算有个人见证,不然我和大偏两个人收拾了,不明不白的让外头人说闲话。”

我这才明白,他们把我叫回来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尽管这个意思事先没有跟我通气,却也合情合理。小老汉跟这里绝大多数窑娃子一样,卖命挣来的钱却毫不珍惜的吃光花净才舒服,我们把他的包袱打开整理了一番,除了换洗的一身破烂内衣,最好的衣服就是那身用来应对洗衣妇们的涤卡。

“这身衣服你要不要?”老梆子征求我的意见,我谢绝了。老梆子就把涤卡衣服放到了自己身边:“你不要我就留下做个念想。”他没有问大偏,大偏身高体壮,这身衣服根本套不下他那副身坯子。

小老汉的被褥又脏又烂,好像浸透了油腻的烂毡片,老梆子把被褥卷起来扔到了地上:“明天拿到煤窑洞口烧了,给小老汉带上到那边用。”

大偏提醒他:“你把这些东西仔细检查一遍,看看里头有没有小老汉藏下的什么东西。”

老梆子就又把小老汉的被褥上上下下的捏揣了一遍:“没有,小老汉穷得就剩下胯裆里吊的那个鸡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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