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沸点(第2页)
窑头的舅表叔是典型的农村官员,那个年月当地官员的特征就是不管春夏秋冬,外衣是绝对不会老老实实穿在身上,一定要披在肩上,似乎只有那种穿法才显得又气派、又体面。不管白天黑夜,鼻梁上一定要架一副方形黑框的墨镜子,据说他们带的镜子都是“石头镜”,镜片是用水晶石磨成的,具有养眼护目的神奇功效。由于我只要见到那些地方官员就看到他们戴着那种眼镜子,所以我一直想弄清楚的是,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摘不摘能够养眼护目的“石头镜”,可惜我一直没有亲眼目睹他们睡觉的机会,所以至今这仍然是埋在我心里的疑惑。窑头的到来,让这位公社革委会主任非常高兴,亲自张罗着让公社食堂宰了两只鸡,还掏出来一瓶青稞酒。我没有弄清楚的是,这位舅表叔是真的为了窑头来看望他而高兴,还是为了窑头带来的厚礼而高兴。那个年月,官员能收到这种礼物,完全可以算作厚礼了,不像现如今,拿上十万八万的人民币送给官员官员都不会有厚重感。
吃饭的工夫,舅表叔跟窑头聊了一些家乡村里的闲人琐事之后,
窑头话头转到了煤窑的情况上,我听着大概带有汇报工作的意思,主要还是抱怨窑娃子缺得很,影响了劳动效率,不能三班倒,只能一个班云云。舅表叔对煤窑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却对窑头收养的窑婆子非常感兴趣,半真半假地问他:“听说你弄了一个乞丐婆子,六十多岁了,睡到了一个炕上?”
窑头赧颜一笑:“舅表叔也听说了?没有的事情,那不是乞丐婆子,人家是北京来的大学老师,有身分的人,年纪也不大,不过才四十来岁,长相老一些。不信你问他,他可是城里来的知青,知道窑婆子的底细。”
舅表叔可不是村里对政治问题毫无兴趣的老农民,听到窑头这么介绍,立刻严肃起来,难得的摘掉了鼻梁上架着的“石头镜”,转脸认真地问我:“这是真的?”
我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嘿嘿一笑想蒙混过关,舅表叔却不让我蒙混过关,又向我追问:“他说的是真的?”
我只好含混其辞:“窑娃子编话儿耍的吧?我看那样子不像。”
窑头急了:“怎么不是真的?听她说话就知道她不是我们本地的,说的话跟广播上一个口音,比广播上说得还好听呢。”
舅表叔又把石头镜子架回了鼻梁,然后撕了一根鸡腿放到了窑头碗里:“好好吃,男人么,只要有本事,何患无妻?别急,等舅表叔看到有合适的给你说一个。”
窑头马上亢奋起来,端着大碗给舅表叔敬酒,结果舅表叔没喝多少,他自己倒先把自己给灌醉了。看到这位公社革委会主任不再纠缠窑婆子的事儿,我也松了一口气,虽然觉得心里隐隐约约有什么不妥,可是起码眼前的危机应付过去了,我也就装作面对领导胆怯拘谨的样儿陪着他们吃喝,不再多说一句话。
在公社会见了舅表叔之后,第二天我就和窑头返回马家沟煤矿,路上窑头气恼不堪地一个劲抱怨我不给他做证,让他在乡亲们和舅表叔面前很没面子。我连忙抓住机会再一次洗刷窑婆子身上的政治阴影:“你说的根本就是老梆子胡编的,哪有北京的大学老师跑到你这烂煤窑上跟你混的?你也不看看你的份量,即便真的有北京来的大学老师跟你睡到了一起,你那点运道能承受得起吗?还不得把你烧死。”
窑头儿唉声叹气,嘟囔了一路:“我就想不明白,就那么点事情,咋弄得满天下谁都知道了,保准是那些狗日的拉煤的司机给我到处乱传呢。”回去的路上,窑头心情肯定很不好,他一路上再没有唱河西小调。
回到了煤窑,我念着花姑娘,窑头让我到他窑里吃饭,我也没去,直接回我的土窑。刚刚来到土窑门外,就听得土窑里一片惊呼,然后花姑娘出膛的炮弹一样冲出来扑到了我的怀里,它的冲劲太大,冷不防把我撞了个屁股墩儿。花姑娘就势将我按到地上,脸上头上的把我一通**。我还没爬起来,窑婆子、大偏、老梆子、小老汉还有另外两三个窑娃子一窝蜂地从我的土窑里挤了出来,老梆子大呼小叫得赞叹:“义犬啊,义犬啊,花姑娘真是一条义犬啊。”
窑婆子难得地大声说道:“这下好了,知青回来就好了,这几天真把人愁死了。”
我挣脱花姑娘的亲热,从地上爬起来,花姑娘则在我身前身后不停地绕着圈子,尾巴晃得让人眼花。看到这么些人齐聚在我的土窑里,我顿时慌了,问他们:“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老梆子好像得了癔症,不会说别的话了,只会“义犬啊义犬”翻来覆去的叨咕这一句话。
大偏和小老汉好像跟我一样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眼珠子在我和花姑娘之间来回溜溜打转,愣怔怔的活像一对傻瓜。我估摸着,他们两个家伙这两天肯定都和那些洗衣妇混在一起,“洗”了个昏天黑地,可能也是刚刚才得知和姑娘的事情跑过来看究竟的。窑婆子告诉我说,自从我走了之后,花姑娘就躲进我们的土窑,怎么叫都不出来,更可怕的是不吃不喝的绝食断水了,窑婆子千方百计地招呼它吃喝,可是它却像根本就不认识窑婆子一样置之不理。整天趴在炕上,脑袋耷拉在前腿上,动也不动,就这样子过了三天。
“今天要是你还不回来,我就怕花姑娘活活饿死了。”窑婆子心有余悸,“要是花姑娘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回来了我怎么给你交待啊。”
小老汉蹲下身去,细细地打量花姑娘:“这家伙真的这么讲义气啊?”
花姑娘毛发蓬乱,憔悴羸弱,显然几天来的绝食断水让它备受摧残,可是它的眼神、它喉头发出的唧唧呜呜的声音,无一不洋溢着与我重逢后的喜悦和激动。我的心感觉到了绞痛,那是一种让人眼眶湿润的柔软的痛楚,我想起了那一回我到公社和县城瞎逛,把花姑娘留在家里,结果它也是同样一整天不吃不喝,那个时候它还小,如同一个恋母的孩子,对于我的离去有那种感情反应可以理解。如今它已经长大了,没想到它仍然象小时候一样对我如此依恋、如此忠实不二。我领着花姑娘回到了我的土窑,地上的盆子里放着剩饭和馒头,花姑娘围着盆子兜圈子,看着我一个劲摇头晃尾巴,我知道它是在邀请我和它一起进食。
大偏因为那天晚上的冲突,一直不太跟我说话,见了面就阴沉着脸,好像我欠了他的钱,此刻也忍不住主动问了我一声:“花姑娘这是干嘛呢?”
我告诉它花姑娘是在请我跟它一起吃饭呢,窑婆子说那你就赶紧跟它一起吃啊,再不赶紧给它喂些食,花姑娘就活不成了。我便从盆子里捞起一块泡烂了的馒头送到花姑娘的嘴边,花姑娘明白我的意思,看看我,然后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老梆子感叹着讲起了故事:“我们老家有一个老木匠,一辈子就养了一条狗,老头死了,狗就爬在木匠的坟跟前不吃不喝,不管谁带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都领不走它,后来硬是活活饿死了。这条狗死了以后,我们县太爷知道了,专门给这条狗建了一座义犬冢,有一间大屋子那么大,比那个孤老头的坟还要大。”
类似的故事我记得六号生产队的李老汉讲过,不过那个版本里的主人公是一个石匠,老梆子版本里的石匠变成了木匠,看起来,这个义犬的故事传播的范围极广,而且极有可塑性,最适合因地制宜,谁讲,都可以说成是自己老家发生的真事儿。这种故事一联系花姑娘的实际,听着就特别别扭,因为,如果花姑娘需要守坟,那只能是我的坟。故事虽然听着让人别扭,可是仍然让我怦然心动,如果我真的死了,花姑娘真会守着我的坟头至死不渝的陪伴我吗?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灰蒙蒙地,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窑婆子、老梆子他们看到我意兴索然,落落寡欢,识趣地纷纷告辞离去。我忽然想起了窑婆子说过好几遍的话:一定要坚持活到底,是啊,为了花姑娘我也要坚持活到底,我可不愿意早早死了,让花姑娘给我当什么义犬。
经过这一次短暂的分离,回来以后花姑娘更加依恋我了,每天不用我招呼,一定会跟着我下煤窑。过去,如果有了什么它感兴趣的事情,比方说嗅到了窑婆子给它弄得什么好吃的,或者说看到了什么让它感兴趣的新鲜事儿,它会千方百计不跟我下煤窑,我是怕窑头趁我不在打击报复它,所以每次都要半强迫半诱骗地把它弄到煤窑下面去。现在,每天早上我下煤窑的时候,它就会主动跟着我,即便是窑婆子拿了肉骨头呼唤它,它也义无反顾。好在那个送饭看守馒头的佝偻老头对花姑娘也开始有了善意,不用我们再集体作弊唬弄他给花姑娘偷馒头,每到吃中饭的时候,他反而主动给花姑娘送馒头吃。我估计可能他也听说了我不在的时候,花姑娘不吃不喝在我们的土窑里守候我的传闻,有点感动吧。
花姑娘咬窑头闯祸的事情随着时间的过去,仿佛已经成了淡淡的青烟在平淡无奇的日子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每月一次让人狂躁到极点的洗衣节过去了,下一个洗衣节的来临还要过些日子,我们每天照样下窑背煤,照样吃饭睡觉,照样在喇叭烟的辛辣和老伏茶的苦涩中谈论着毫无意义的话题,女人和性永远是窑娃子们瞎谝胡聊的热门货色,因为,只有这个话题才能刺激窑娃子们干涸的心灵,也只有这个话题无论怎么谈论,都不怕别人告密引来祸患。
我有时候觉得生活好像正在慢慢加温的死水,我们就像这死水里面的鱼,生存着,直到这潭死水被加热到足以让我们变成死尸的沸点,这个沸点什么时候来,什么样子才能算作沸点,对于我们这些窑娃子则是神秘莫测的未知数。上帝在这个问题上,既像一个莫测高深的阴谋家,又像一个玩世不恭的魔术师,而我们就是阴谋的受害者和魔术师耍弄的小道具。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和窑头回到煤窑的半个月之后,沸点,那个夺人性命让人魂飞魄散的沸点,出乎意料的悄然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