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闯祸(第2页)
我想马上就到公社去,看看那个混蛋的伤怎么样了,听说被狗咬了就一定要打狂犬疫苗,我不知道公社卫生院有没有狂犬疫苗,也不知道狂犬疫苗贵不贵,更不知道公社干部们会对这件事情做出什么反应,这些都是让我牵肠挂肚的问题。可是,天黑了,我不能去公社,我怕一个人走夜路,尤其怕一个人走农村的夜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处处都有莫名其妙响动的黑夜让我胆战心惊。再说了,即便我现在朝公社赶,等我到了,公社也不会有人,公社干部们早就下班回家了。找郭大炮,他不但不会替我出医药费,还得臭骂我一通,嫌我耽误他睡觉。
我对李老汉说:“明天,明天一大早我先到刘家看看去,需要到哪治就到哪治,需要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然后再到公社汇报一下,看看公社怎么说。”
李老汉抬头看看满天星星,长吁短叹地说:“也只好这样了,我就是替你跟花姑娘担心啊。”
我叮咛李老汉:“今天的事情你隔着窗户都看清楚了,到时候你可要给我做证明啊。”
李老汉斩钉截铁地答应了我:“这没问题,你放心孟同志,我都看在眼睛里了。”李老汉的明朗态度,让我的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
因为现在已经即将进入冬闲时间,我是工宣队员,冬季虽然还没有到,却已经提前闲了,所以早上就睡了个回笼觉。还在睡梦里我就听到外面院子鸡飞狗跳得闹成一片,惊醒过来李老汉声嘶力竭的喊声立刻传进了我的耳朵:“孟同志,快起来,快出来,打狗队的来了……”
打狗队……花姑娘……昨天傍晚为了救人咬了人……花姑娘就是狗……这些因为睡眠而零散的残片在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整队集合成逻辑结论:因为昨天傍晚的事情,那个混蛋告到了公社,公社对我没办法处置,对花姑娘却有办法处置,公社派打狗队来处理花姑娘了……
这个逻辑结论让我魂飞魄散,惊悸紧张,我一轱辘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裤子衣裳,冲出了房间。眼前的景象让我大惊失色,义愤填膺。花姑娘真是狼狈到家了,三五个民兵挥舞着大棒子追在花姑娘后面乱打,花姑娘尾巴夹得紧紧地好像没了尾巴,嗷嗷嗷尖叫着到处乱跑,恨不得找个墙缝地洞钻进去。花姑娘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危机时刻,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花姑娘如此这般的狼狈逃窜。它已经彻底丧失了抵抗的意志,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钻、乱闯,嚎叫声中夹杂了呜呜咽咽的哭泣。最后一跃而上,蹦到了“圈”墙上,我算是亲眼目睹了狗急跳墙的狼狈相儿。“圈”墙很窄,只有一砖厚,花姑娘没有经受过平衡木训练,在那么窄的“圈”墙上别说逃跑了,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左右摇摆,它竭力掌握平衡,可是终究技术太差,稍不留神就狗失前蹄,一脑袋从墙上滚了下来。好在它动作机灵,落地前来了个后空翻,没有当众摔个狗吃屎。
我冲过去抱住了花姑娘,花姑娘立刻把脑袋藏到了我的怀里,嘴里呜呜哦哦的哀叫着。我愤怒的冲那几个打狗队员喝斥:“你们干什么?”
其中一个可能是小头领的人出面向我解释:“我们是公社派来的,说是这条狗把人咬了,要打了吃肉呢。”
李老汉在一旁胡搅蛮缠:“说笑话呢,狗不咬人难道人还咬人呢?养狗就是咬人的么,不然养狗做啥呢?”
基于“治安基本靠狗”的生存状态,村里养狗非常普及,几乎家家有狗,尽管村里的狗都认得村里人,或者熟悉村民们的气味,有时候也会对看着不顺眼的村民汪汪几声,可是一般情况下不会真的下嘴咬。即便偶尔发生了狗咬人的事儿,也不能因此就打狗、杀狗,被咬的人到公社卫生院打一针狂犬疫苗,狗的主人给被咬的人送一篮子鸡蛋、一布袋麦子也就了事,这既是民风淳朴、厚道,也是因为几乎家家都有狗,自家的狗可能会咬人,自家的人也可能会被狗咬,所以相互之间都不太计较。
我说:“我是工宣队的驻队干部,这条狗是我们养了防贼的,你们没有权力打。村里家家都养狗呢,你们还能都打了?”
公社打狗队的人听说我是工宣队驻队干部,不敢太耍蛮横,告诉我说,这是公社派出所下达的任务,因为昨天有人到公社告状,说工宣队干部养狗伤人,派出所就派人下来打狗,关键还是怕这是一条疯狗,万一再伤了人,对公对私都不好交代。我告诉他们,花姑娘不是什么疯狗,昨天那个男人要杀他女人,镐把子眼看着就要砸到那个女人脑袋上了,花姑娘是为了救那个女人才咬了那个男人一口,那个男人让花姑娘咬了一口,镐把子掉在了地上,女人才保了一条活命。
打狗队的人听我这么说,将信将疑,李老汉连忙出面证明:“对着呢,就是的,我亲眼看见的。”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正说到这里,花姑娘从我怀里钻了出来,对着打狗队员们汪汪的打了声招呼,让后连连点头摇尾巴。
李老汉惊叹不已:“我就说么,这花姑娘通人性呢,这不是,它在给你们说,事情就是我说的那个样子。”
打狗队员们也大为惊讶,领头的半开玩笑的问花姑娘:“你是不是为了救那个女人才咬了那个男人?”
花姑娘再一次让人大为惊诧,它连连点头,尾巴摇个不停,打狗队员们哄堂大笑,纷纷称赞花姑娘真是一条通人性的好狗。看到危机过去,我连忙跑回屋里,抽出一条百花烟给他们每人塞了一盒:“好了,你们就别打了,狗是一条好狗,绝对不是疯狗,回去给派出所把事实经过说一下,不行我亲自到公社去说。”
打狗队员们接受了我的贿赂,又有李老汉在一旁证明,花姑娘又连连表演,打狗棒再也举不起来,一哄声的撤退。花姑娘总算逃过一劫,还要跟到门口恭送人家,我按住了它,教诲它:“你是一条狗,不是人,人的事情不归你管。”
花姑娘怔怔地看我,深棕色的瞳孔那么纯真、无邪,对了这种眼神,我不能再抱怨它。归根到底,它没做错什么,用管制人的法律来考量,充其量它不过是“防卫过当”而已。用约束人的道德观念评价,它还应该算作见义勇为呢。作为一条狗,它不采取那种方式保护别人不受残害,又能做什么呢?联想到夏天在打麦场上花姑娘带领群狗救援花叶叶的事情,我由不得怀疑,花姑娘上一辈子是哪个行侠仗义的侠女托生的。
打狗队刚刚撤离,昨天还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跪在地上求我保护她、给她一个公道的女人冲了进来,今天她没有下跪,一进门就扑到我面前气狠狠地质问我:“你凭啥叫你的狗把我男人咬成那个样子了?这件事情我跟你到公社说去。”伴随着热辣辣的质问,窝了一夜的口臭、暴雨一样的吐沫星子搅拌在一起朝我扑面而来。
我后退一步,尽量避开她那一大早没有刷牙的口臭和瓢泼大雨一样的吐沫星子,回答她:“第一,我没叫我的狗咬你男人,是它自己咬的。第二,如果当时狗不咬你男人一口,你脑袋就开花了,不信,你回去再让你男人冲你脑袋上抡一镐把子试试。”
女人凶巴巴地说:“我男人跟我是我们家里头的事情,轮不着你的狗来管,你要给我一个说法,我男人不能下地做活了,还有,昨天到公社卫生院看伤的医药费你说咋办呢?”
我心里恼火,暗暗诅咒她:“你这个婆娘就是欠揍”,表面上却不敢这么说,我反问她:“你跟你男人的家里事跑到我这里干啥来了?是你来找我的,不是我没事干了跑到你们家找你们的。”
女人蛮不讲理:“我来找你是让你调解我们的事情,不是让你派你的狗咬我男人。”
李老汉在一旁看着直摇头,却也不敢插嘴,都是同村的乡亲,在这种时候谁也不好出面帮着我这个外人说话。我也没法跟这个女人讲道理,因为,道理只是为讲道理的人准备的,在不讲道理的人面前,道理就是由舌头来回搅和的一口食物,既可以吃下去经过消化变成屎,也可以吐出来变成一口痰。
我无心再跟她讨论是非,反问她:“你说该怎么办呢?”
“赔我男人的医药费和误工费。”她说得斩钉截铁,我也回答得斩钉截铁:“好,赔就赔,你赶紧走,让公社派出所出个赔款证明,我就把钱给你。”
女人听到我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了她的要求,倒也不再纠缠,扭头就走。花姑娘还傻乎乎的跟在后面送人家,蹲在门口朝人家汪汪汪地打招呼。
经过公社派出所认可,我赔了那家人医药费、误工费三十五块钱,等于我一个月的基本工资。那个年头,不光在农村,就是在城里,这也不是个小数。三十五块钱够两个城里人美美的活一个月。其实,那个混蛋男人在公社卫生院总共才花了五块钱,一针狂犬疫苗那个时候三块钱,伤口包扎费两块钱。四癞子知道了这件事情,专门跑到我这儿,千方百计想让花姑娘咬他一口:“花姑娘这一口值钱得很哪,每个月我让它咬一口,我就发财了。”花姑娘任由他挑逗,就是不咬他,这让四癞子非常遗憾。
过后驴拐拐见到我,嘿嘿一笑,对我大放马后屁:“孟同志,你也真是的,管球他们家的事情呢。我就知道那个杂巴怂婆娘是个煮不熟、嚼不烂的皮鞋跟,撒泼耍赖村里头一号,不把她男人气急了,她男人咋能下那个毒手呢?下一回再不要搭理她。”
明明是他把那个泼妇推到我这儿来折磨我,让我大出血一回,过后又说这种话,我认定这家伙不但霸道,还不地道,我抓住他的话反唇相讥:“那好,下一回他们两口子要是再来找我,我就让他们找队长去。”
驴拐拐紧张了,连连摆手,好像我已经把那两口子推到了他们家:“孟同志,你可不敢朝我那里推,你是不知道,那两口子到我们家闹过多少回了,到了我们家,别说我了,连我们家狗都朝外头跑。”
我进一步对他施加精神压力:“我还要给那个女人说,队长驴拐拐说了,那个杂巴怂婆娘是个煮不熟、嚼不烂的皮鞋跟,撒泼耍赖村里头一号,让我不要搭理你们。”
驴拐拐拍着大腿哀叹:“我的孟同志啊,你咋是这么个人呢?男子汉大丈夫可不敢传闲话扯老婆舌。”
我学着他的模样嘿嘿一笑:“谢谢队长指点,今后再遇上这种事情,我就叫他们去找你,本来这种事情就不应该归我们工宣队管,我们是来宣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又不是来给你们调解家庭纠纷的。”
驴拐拐连连说着“那是、那是……”扭头跑了,他是怕我再说出什么让他窝心的话来。
花姑娘把刘家的咬了一口的事儿,在村民中当作饭后茶余的谈资,给这个生活单调、枯燥的村子增加了一点新闻的趣味,过后也就没有人再提起了。平静了大概有二十来天,其间,我还到驴拐拐家吃过一次派饭,怎么也想不到,紧接着就发生了驴拐拐被我一巴掌推死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