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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下窑(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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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头连忙否认:“吃屎呢,我是说叫你们吃罢饭了再过来,我请你们?下辈子。”

大偏笑眯眯地说:“那你吃着,我们走了,明天一大早下窑呢,别忘了牌牌。”

我和大偏朝外面走,窑头在后面喊:“把这条狗好好养肥了,勒了吃肉喝烧酒。”

花姑娘本来看着那口下面片的锅有点流连忘返,这也难怪,花姑娘在这方面和我一样,从小吃锅里煮熟的东西习惯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吃到锅里煮出来的东西,难免眼馋。听到窑头吆喝着要把它养肥了吃肉,忙不迭地跟着我们跑了出来。我估计花姑娘已经判断出了窑头的身份和跟我们的关系,可能也有在人矮檐下不能不低头的意识,对窑头的轻侮和牛气跟我一样抱了逆来顺受的态度,低头耷脑尾巴夹在屁股沟里不吭不哈,过去在村里,谁要是对它这样儿,它肯定早就“汪汪汪”吼着抗议了。联想到大偏他们三个到我们的土窑里那副真真假假的胆怯、拘谨,由此我推测,花姑娘的智商、情商可能都已经跟他们处于了同一个层级。

花姑娘守着那锅面片恋恋不舍,看到我和大偏出来了,才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出门,出门了,却又扭过头去冲着土窑汪汪吼了一阵子,那动静跟过去见到洋芋头的反应一模一样。我不由暗暗替窑头担心,我知道,他已经把花姑娘得罪了,就是不知道花姑娘什么时候,瞅什么机会报复他,我相信,花姑娘那么小的时候就能识辨好赖人,现在这么大了,窑头刚才的话它不可能不明白,也不可能不记在心里。只是,花姑娘知道此时非彼时,不能像在六号生产队那么嚣张跋扈,那个时候,我是堂堂工宣队的驻队干部,现在,我是乞求人家赏口饭吃的窑娃子。我估摸着,花姑娘嘴上不会说,心里对这种身份地位的变化很清楚,不然它不会在窑头窑里的时候低眉顺眼,出了门以后才敢汪汪叫几声发泄不满。

我问大偏:“吃过饭了还要来一趟啊?”

大偏说:“不来了,还来做球呢。”

“不来了牌子咋领呢?”

大偏嘿嘿笑着说:“窑头不是说了么,明天下窑的时候拿上就行了,今天就是打个招呼,他知道就成了。”

快到我们土窑的时候,大偏晃着脑袋哂笑着告诉我:“狗日的窑头不是个东西,不知道从哪拾了个五六十岁要饭的乞丐婆,领到窑上伺候他,他拿人家当成窑婆子用呢,动不动把那个婆娘作践的嗷嗷叫唤几里路都能听见,这狗日的遭天报应呢。”

我当时那个年龄,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最敏感,也最为好奇,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咋作践的?”

大偏不屑地呸了一口:“往死里呢。”

我不敢再追问了,心里却实在想不通,这“往死里日”到底是怎么个日法,同时,潜意识里也就有了什么时候能像老梆子那样亲眼看看窑头作践那个窑婆子的企望。也许这潜意识太卑劣、太阴暗,我万万想不到,就是这潜意识的企望,差点丢了花姑娘的一条狗命。

回到我们的土窑里,老梆子和小老汉已经把饭做好了,刚一进门一股热腾腾的面片汤味道扑面而来,整个窑都热烘烘让人有了家的感觉。我扑过去揭开锅盖看了看,白水煮面片,混着一些土豆块,就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食物,激发了我了前所未有的食欲,跟花姑娘在荒山野岭里生活的那段日子,人类的食物对我亏欠到了极点,过去几个月野兽一样的生活让我生疏了人的进食方式,我扑过去伸出手就朝锅里捞,老梆子拦住了我:“烫烂你的爪子,给,这是你的。”

他朝我递过来一个大搪瓷缸子,里边已经盛好了面片儿,小老汉递给我一双筷子:“你咋拿手抓呢?再饿也不能直接拿手抓啊。”

我接过筷子,狼吞虎咽着大搪瓷缸子里的面片儿,吃完了我才感觉到四周的情形不太对劲,抬头看看,大偏、老梆子和小老汉,还有花姑娘,都傻了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小老汉看到我吃完了一缸子,马上把他自己的大搪瓷缸子递给我:“再吃。”

我刚刚接过缸子,花姑娘急不可待地凑了过来,唧唧呜呜的发腻,两条前腿如人的胳膊一样搭在我的身上,嘴也探到了我的茶缸子跟前。

大偏惊讶地问:“你们这一人一狗,咋都一个样子,饿死鬼托生的。”

花姑娘在荒山野岭跟我同甘共苦,这个时候我不能只顾自己,我把搪瓷缸子递给了花姑娘,花姑娘贪婪的伸出粉红色的长舌,舔食着缸子里的面片儿,缸子口窄,花姑娘几乎把整个面颊都探了进去,吃得不过瘾,花姑娘急得摇头晃脑,差点把缸子从我手里打翻在地。

小老汉从土窑的旮旯检出一个瓦罐,从锅里连汤带水舀了几勺子面片倒进瓦罐里,端给了花姑娘,我也才得以继续吃我那一份晚餐。那天晚上,一大锅面片几乎都让我和花姑娘给吃了,老梆子总结道:“大偏没说错,你们俩真是饿死鬼托生的。”

煤矿上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缺煤烧,土窑里,炉子彻夜不熄,土炕烧得热烘烘地让人想起夏天被太阳烘烤散发出麦秸芬芳的场院。经过两天的艰苦跋涉,吃过饭躺在热烘烘的炕上,我接过了老梆子递过来的用撕成长条的报纸卷起来的喇叭烟,深深地吸入一口,然后缓缓喷出那辛辣苦涩的烟雾,久违的烟草熏出来的飘飘然的感觉让我陶醉。人人都说天堂好,我没去过天堂,对天堂没有感性认识,但是,那一阵儿,我确认,我现在就住在天堂里。花姑娘肯定跟我一样,对这热烘烘的土窑,暖活活的土炕非常惬意,看到我们四个人类躺到炕上享受,也厚着脸皮爬到炕上,蜷缩在炕角,用它感觉最舒适的姿势享受着临睡前的朦胧。

大偏骂了它一声:“狗日的咋这么气常呢。”花姑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耷拉下眼皮装聋作哑。

老梆子企图赶它下去:“不要叫这狗日的上炕,”然后征求我的意见:“还是叫这家伙下去吧,身上的虱子都染到炕上了。”

我学着花姑娘的风度装聋作哑,没搭理他,小老汉出面仗义执言:“老梆子你身上的虱子怕比花姑娘还多呢,人家花姑娘不憎嫌你就不错了。”

老梆子嘿嘿一笑自我解嘲:“嘿,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啊,跟狗也差球不多,算了算了,睡。”

从我们认识开始,小老汉对花姑娘就非常好,这让我对他也格外有好感,我暗想,如果某一天,我被民兵或者公安抓住了,一定要把花姑娘托付给小老汉照看。这一夜我睡得非常深沉,第二天早上是大偏把我拍醒的,一睁开眼睛,首先进入我眼睑的是一个黑乎乎的柳条安全帽,大偏不知道为啥这么早就已经穿戴齐整,烂棉袄的腰上系着一条草绳子,手里还提溜着一盏煤油灯。他们的装束提醒我,从今天起,我就要开始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充满风险的生活方式。

“起来吧,下窑走。”

我连忙翻身爬了起来,三把两把套上了裤子,穿上了郭大炮送给我的那个皮袄,老梆子扔给我一件烂棉袄:“那么好的皮氅子咋舍得往窑里穿呢?给,这是洪三棍留下来的,穿上,下了窑连这都用不上。”

“洪三棍是谁?”我一边脱下皮袄换上看不出颜色油腻腻的烂棉袄,一边随口问老梆子。

“洪三棍也是下窑的窑娃子,死球了。”小老汉告诉我。

老梆子连忙解释:“这是他活的时候穿的,不是他死了以后穿的,没事,穿上镇邪呢。”

不管穿上死人遗留下来的衣裳会不会像老梆子说得那样能够镇邪,这毕竟是一件令人发憷、厌恶的事儿,我甩开那件差点套到我身上的破棉袄,依旧套上了我的皮袄,大偏说:“穿就穿吧,反正下了窑也得脱。”

小老汉塞给我一个烤馒头,我就跟在他们后面一边啃着那个当早餐的馒头,一边朝山坡下的煤窑走去。煤窑洞口活像一个张开的大嘴,排在洞口的窑娃子们就像正在被大嘴吞噬的肉串,一个接一个的在煤窑的黑暗中消失。那个那个黑洞洞如同蛇穴一样的深坑令人望而生畏,胆怯、惊慌的寒意泛上心头,身上却不断地渗出冷汗,我忐忑不安,踟蹰不前。

老梆子在我身后推了我一把:“走啊,发啥愣呢。”

大偏走在我的前面,回过头来拽了我一把:“快走,窑头等着发牌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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