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下窑(第2页)
大偏说:“这孔窑最多的时候住过八个人,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问:“其他人呢?”
小老汉说:“有的死了,有的跑了,还有一个让公安带走了,说是漏网的现行反革命。”
大偏瞪了小老汉一眼,告诉我:“不管死的活的,就这一铺大炕,睡就睡,不睡看看别的土窑里有没有人收留你。”
我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并不存在他们愿不愿意让我睡到这里的问题,而是我愿意不愿意跟他们一起睡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们希望我能跟他们住到一起。
我点点头:“我没说不睡这里,我是怕影响你们。”
老梆子嘿嘿一笑:“影响我们啥球事情呢,几个光棍,爬上一天窑窟窿,真的给个肉窟窿都没心日,要是你住到窑头的土窑里,那你才真的影响人家呢。咳,那天晚上我去给窑头要假,过去了正赶上窑头日窑婆子呢,五六十岁的老婆娘,叫窑头也不知道咋整治的,咳呦咳呦嚎地震天动地……”
大偏咧嘴笑了:“别胡说了,你没看人家还是个青瓜蛋子知青呢,你以为跟你一样是一头老羯羊。”然后对我说:“来,把东西放到这儿,别听老梆子胡说八道,饿不饿?饿了就先吃东西,不饿就先跟我去领个牌牌。”
小老汉说:“你带知青去领牌牌,我跟老梆子弄吃的,回来了你们就吃。”
老梆子问:“你这狗咋弄呢?也跟我们同吃同住?”
花姑娘进了土窑以后,好像明白这已经不是属于它和我的那一亩三分地了,居然显出了寄人篱下的生涩、拘谨,默默地缩在炕里手的角落里,一声不吭,那样子让人觉得可怜兮兮的。老梆子的问题我没法回答,因为按照我和花姑娘的生活习惯,我们都是同吃同住的,可是这座土窑不属于我,我没权力作决定。
小老汉出面解了围:“问那废话,不住在土窑里还住到外面去?冻死了。”
花姑娘马上懂得了小老汉的意思,凑过去给小老汉蹭腿摇尾巴。
正要扭头出去的大偏目瞪口呆的看了花姑娘一阵,喃喃自语:“这狗日的是不是妖精啊?咋能听得懂人话呢?”
我连忙说:“这花姑娘可不是一般的狗,通人性呢,是我们那里的神狗,等有时间了我慢慢给你们讲。”
大偏拽着我赶紧走:“什么神狗不神狗的,别吹瞎话了,赶紧走,老梆子,就让这条神狗住到土窑里,委屈了它小心狗日的给山神爷告状呢。”
我跟着大偏出了土窑朝西面走去,花姑娘不声不响地跟了出来,我让它回去,它站在原地不动弹了,等我和大偏迈步朝前面走的时候,它却又跟了上来。
大偏说:“让它跟上吧,这狗好,恋主人呢。”
窑头的土窑在我们这一排土窑的最西边,跟我们土窑的门不同,这座土窑的门是用铁皮包裹起来的,铁皮过去是有颜色的,现在铁皮斑驳陆离锈迹斑斑,已经看不出本色了。我注意到,门楣上安装的是暗锁,而不是像我们那座土窑,木头门板上装的是钌铞,钌铞只能挂明锁。
大偏敲门:“窑头儿,窑头儿……”
窑头儿在里面应声:“做啥呢?大偏啊?有话进来说。”
这人说话是舌头在喉咙里打滚的发音方式告诉我,这是一个本地人,不过这也正常,如果不是哪个土皇帝的至亲好友,不可能当得上煤矿的窑头。
大偏朝我挤挤眼睛,对着里面说:“我怕你正做事情呢,能进吗?”
“狗日的,大白天我能做甚事情?有话就进来说,没话就滚到一边搓球球去。”
大偏拽了我一把,笑嘻嘻地推开门说:“那我就进来了啊。”
花姑娘抢在我们前面踅进了土窑,我和大偏跟在花姑娘后面。天还没有黑透,土窑里已经点燃了油灯,这在当时的农村算是够奢侈了。这孔土窑没有我们那间土窑大,地上没有扔杂七杂八的工具,显得整洁清爽许多。靠里墙摆了一个木柜,木柜上放着一盏气死风玻璃罩油灯。炕盘在里墙,大炕上不但铺了毛毡,毛毡上面还铺着羊皮褥子,炕的里手有一张炕桌,上面摆了两碟小菜,一碟酸辣白菜,一碟腌沙葱。炕前面的炉灶上坐着的铁锅里开水沸腾,一个面目不清头发蓬乱的女人正在娴熟的往锅里揪面片。
窑头坐在炕上抽黄烟,跟我想象的不同,窑头的年纪并不大,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身上却流露出一股农村掌权者身上做作出来的架子,说话、动作都慢腾腾的,外衣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好好穿着,而是要披在身上。在路上小老汉就告诉我,能在这里当窑头的,都是土皇帝的至亲,外人掌管煤窑土皇帝们不放心。土皇帝是人们对公社、大队、生产队头头脑脑的统称。
窑头多少有点惊诧地瞥了花姑娘一眼:“从哪里弄来这狗?吃肉呢?太瘦了。”
大偏解释:“不是我的狗,是他的狗。”
这时候窑头才乜斜了我一眼,看我的眼神和看花姑娘的眼神没有什么区别,甚至问话的口气也同样的漫不经心:“从哪弄来这怂?下窑呢?太瘦了。”
大偏反问他:“那就叫他走?”
窑头突然发火:“谁说叫他走了?狗日的抢话头抢得好得很,来了就下窑,瘦了好料追上几天就填起来了。”
大偏连忙说:“那你要人家给人发牌牌呀。”
窑头:“发牌牌急啥呢?吃饭,吃过饭再说,明天早上下窑的时候拿上也成。”
大偏捅了我一杵子:“听到没有?窑头请我们吃饭呢。”